李白《古风(其三十九)》原文阅读|赏析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

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

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

  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清人陈沆认为此诗作于 “天宝乱作以后,无志用世而思远逝之词。”(《诗比兴笺》)今人詹锳《李白诗文系年》则系于天宝三年(744)所作。按此诗末二句与李白 《行路难》 之二末句 “行路难,归去来”情绪一样。而《行路难》 三首,一般认为是长安“被放之初”所作,故此诗之作年应与之同时,约当天宝三年之秋,李白被排挤出长安之后所作。全诗感慨朝政昏暗,贤愚颠倒,世路艰险之情,表现了诗人老大无成,决心归隐的愤懑。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诗的开头就以大气包举、气吞六合之势,不仅展现出宇宙的广大无边和诗人的博大胸怀,而且也隐寓着诗人政治上的高瞻远瞩和傲岸不屈的气概,为下文抒发登高的所见所感,讥刺时政昏暗、贤愚颠倒等事伏根。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字面上写登高所见的景象: 严霜覆盖着大地上的山川草木,万物萧瑟,秋风肃杀,辽阔的原野 (大荒) 笼罩着凛冽的寒气;实则象征着那种阴暗压抑、充满杀机的政治气候,犹如严霜、秋风摧残万物之肃杀、冷酷一般。“荣华”二句则由所见写到所感。“荣华” 、“万事”,既承上文自然万物的盛衰荣枯,也指由此而触动的人生年华的盈虚消长, 功名事业的进退穷通。李白当初奉诏入京曾经抱着满腔热情和美好幻想:“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然后功成身退。玄宗召见他时也曾 “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若悬河,笔不停缀,遂直翰林,专掌密命。” (范传正 《李公新墓碑》)甚至还得到玄宗“以宝床方丈赐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刘全白 《李君碣记》)可谓宠命优渥。可是玄宗此时暮气已重,根本不想励精图治。李白最终不过是个文学侍臣而已,不但理想无法实现,甚至为近臣嫉妒而遭谗见疏,只好自求还山。回顾长安三年的遭遇,面对眼前的大荒流水,诗人不免喟然感慨:人生亦如自然万物,荣华易逝,有如东流河水一去不返;万事盛衰不一,有如波澜之起伏无常。

“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以落日的光辉 (徂辉)为浮云所掩蔽,比喻玄宗为谗邪所惑。萧士赟解此句云:“日,君象;浮云,奸臣也。掩者,蔽也;徂辉者,日落之光也。以喻人君晚节为奸臣蔽其明,犹白 日将落为浮云掩其辉也。”据段成式 《酉阳杂俎》 和韦睿 《松窗录》 等书记载: 李白在受玄宗礼遇之时,曾命高力士为他脱靴,以故高衔恨在心。一次杨妃正得意吟唱李白写的 《清平调》 时,高乘机进谗说李白诗中 “借问汉宫何所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两句,是在讽刺贵妃:“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杨妃由此深恨李白。据说玄宗曾三次打算任命李白以官职,皆为杨妃阻挠而罢,加上驸马张洎等人的嫉妒进谗,玄宗由此日渐疏远,说李白“终非廊庙器”。所以李白曾多次感叹“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正可与 “白日”、“浮云”互相发明。

“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这两句典出 《庄子·秋水》: “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陆德明注:“鹓雏,鸾凤之属也。”又 《后汉书·仇览传》 云: “枳棘非鸾凤所栖。”诗人运用这个典故意谓枳棘(有棘刺的树木)本是燕雀筑巢之所,现在却委曲鸾凤去栖息;而高大的梧桐本是鸳鸾所居,而今却让燕雀作巢占据。以喻贤愚颠倒、是非不分,“小人得志,君子失所。” (沈德潜语) 与《古风》第十五中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同样深刻地揭露了统治者亲信奸佞,而压抑贤才的罪恶。因此诗人满腔悲愤难平,发出 “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的愤怒呼声: 表示以陶渊明为榜样,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弃官归隐;象战国时冯谖那样弹剑而歌,吟唱着 《行路难》 歌曲,借以抒发人生仕途坎坷艰难的悲愤。

这首诗突出的特点是沉郁而又奔放的感情,隐微而又显豁的比兴。诗中描写那风霜肃杀的寒气,“浮云”、“徂辉” 的昏暗,“燕雀”、“鸳鸾” 的反常,无不笼罩着一种沉重郁结的压抑;而那 “登高”远望的气概,“漫漫”天地的胸襟,“流水”、“波澜” 的感喟,慷慨悲愤的“剑歌”,仍然掩盖不住浪漫主义“诗仙”的一腔豪气。清人沈德潜说:“太白诗纵横驰骤,独 《古风》 二卷不矜才,不使气,原本阮公,风格俊上……。”诚然,此诗不似其它作品那样矜才使气,放浪恣肆,而是沉郁之中仍带奔放,压抑之下不掩豪气。通篇多用比兴象征,但又不象阮籍《咏怀》 那样“文多隐蔽”,“难以猜测”,而是“微而彰”,“婉而丽”,讽刺的深意埋藏在连翩而来的物象之中,可谓深得风雅之旨。其次,此诗虽属古风,然多用对句,如“霜被”与“风飘”二句,写尽天地空间;“白日” 与 “浮云”二句,概括昏君奸佞;“梧桐” 与 “枳棘” 二句构成贤愚对比。虽平仄不拘,而事类颇对;虽时用典故,却信手拈来,自然无迹。凡此,皆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的“不功而工” 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