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南流夜郎寄内》原文阅读|赏析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高度凝炼,尤其是诗中的绝句和词中的小令,往往在二三十字的极有限篇幅内,表达极其丰富的思想情感,展示极其生动的画面场景,再现极其繁复的事件经过。形成这一特点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意象的运用无疑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因素。某一形象在反复使用中总是与表达某种特定的意义、情感关联在一起,使读者形成审美定势,使这一形象本身即包涵了这种特定的意义、情感,成为诗歌创作中的意象。例如: 提到“柳丝”,读者自然想到离别;写到“芳草”,读者自然想到游子之情;“鹃啼”催人潸然下泪;“鹊噪”带给人以喜悦……。在 《南流夜郎寄内》 这首七绝中,李白即运用 “明月”“北雁”这两个意象,在短短的二十八个字的篇幅内传达出诗人南流夜郎途中的孤独郁闷和对妻子宗氏的深切怀念。

明月,以其对时空的超越,成为古典诗词中被运用得极为频繁的意象。李白在他存世的一千多首诗中,竟有四百多处写到月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青天》),是以月对时间的超越,幽然怀古并阐发某种哲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是月对空间的超越,寄托对故乡、亲友的思念。而在这首 《南流夜郎寄内》 诗中,诗人用明月把南流夜郎途中的自己与居于豫章的妻子宗氏绾系在一起。

学术界一般认为李白并未抵达流放地夜郎,那么,诗的首句 “夜郎天外怨离居”就具有悬想的成分,而这悬想又多少带有一点恐惧的意味。试看诗人在流放途中的另一些诗句:“我愁远谪夜郎去”,“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等等,便可知他对夜郎怀有怎样的一种心情。这种心情,从“天外”二字流露出来了,“天外”,犹言遥远,但诗人偏偏选择这一字眼,表明了他对远贬之地的隔漠、陌生和恐惧之感,那地方仿佛不是人间处所,而是“天外”的某一荒蛮之地。所以,“夜郎天外”四字,语虽平淡,意极凝重,涵濡着诗人对流放生涯的愤懑不平和深深的恐惧。至此,“怨离居”的感情油然滋生,冲口而出。那么,是什么引发了诗人的思妻之情呢?是明月。“明月楼中音信疏”,诗人并不写自己望月思妻,也不写妻子望月思夫,而是写妻子居于明月笼罩下的楼中,望月思人之意尽在其中。“明月楼中”的妻子应是“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长相思》),亦应是“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但诗人于“明月楼中”之后仅接“音信疏”三字,平淡之中透出至为沉郁的情感。离居已是愁苦不堪,“音信疏”更是加重一层。同时,此句诗又巧妙地隐括了曹植 《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这一二两句,首句写诗人将往之地夜郎次句写妻子所处之地豫章,二地相去,概有千里之遥,正是那高悬中空而亘古常辉的明月把诗人与所思之人联系在一起。明月在这里不啻起了传递信息和寄托情思的作用,更挥洒出了一种意境,显得广袤而深邃。

北雁,在超越空间这一点寓意上正与明月相同,它每年春天由南方飞往北方,到秋天又由北方飞往南方,它迅捷地飞越险峻的山川和广袤的旷野,于是游子希望自己能和它一样回归故地,又希望它能捎来远方亲人的书信。因此,春归的北雁触发了李白的思妻之情,雁从南方飞来,他多么希望雁能给他捎来居于东南方豫章的妻子的书信。但是,阵阵雁群消失在天边,留给他的只是失望,只是惆怅。“北雁春归看欲尽”暗寓着一个时间过程,诗人久久伫立,目送阵阵雁群飞尽天际,思妻之情亦在这时间的延宕中变得更为沉郁。

在这首七绝中,明月、北雁这两个意象间又体现了较长的时间延续。望雁归飞,应在黄昏日落之前,待到明月升起,其间显然延续了较长的一段时间,但诗人的思绪却胶织在思妻这一点上,不得摆脱,缠绵悱恻,愈转愈深。

全诗从时间上讲,照理应先白昼后月夜,先写雁后写月,但诗人却打破时间流程,首句即突兀而作惊人语,沉郁的怨恨之情进发而出,直逼读者胸臆,正所谓“太白发句,谓之开门山”(《沧浪诗话》)。然后翻转过去写千里之外的明月楼,将离居之怨表现得更为具体。最后再点出触发诗人思绪的眼前景——北雁,以 “南来不得豫章书”之淡语作结,雁影在天边淡去,怨恨与愁思却在心头沉积。

此诗是诗人在南流夜郎途中写给妻子的,短短四句诗中,却两次表达对妻子书信的渴求,可见诗人的心是多么需要得到亲人的慰藉,亦可见诗人对妻子的情感是多么真挚。但诗人仅用眼前景、口头语就将这情感表现得语近情遥,含吐不穷,使人神远。这正是李白七绝诗的高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