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郭茂倩 《乐府诗集》 收录《关山月》诗二十四首。李白的《关山月》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佳作。
首四句,直接入题,分别写关、山、月。“明月出天山”,是以征人的眼光看月与山,皎洁的明月从天山升起,翻滚的云海为其衬景,苍茫一片,辽阔而壮丽。月出天山,暗示出征人时在天山之西,回首东望。“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紧承“明月” 两句而来。月是故乡明,在明月当空之际,征人怀念关内家乡的深情油然而生。风从故乡那边吹来,掠过几万里的中原大地,吹进玉门关,带来的是同一轮明月之下亲人的祝福、问候,还是相思、怨责?抑或二者兼有?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体验,填充这一想象空间。不过,在欣赏“长风”“吹度”两句诗时,李白 《子夜吴歌》 中“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的诗意,也许是不应该忘记的最佳提示吧?“天山至玉门关不为太远”(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然而,从故乡到玉门关却有一段遥远的路程,“几万里”三字正表达了思乡之意。在似乎是对雄伟关山、苍茫云海的背景描绘中,已有绵绵深情透出。明胡应麟评首四句说:“浑雄之中,多少闲雅。”(《诗薮》)似已看破其中的奥妙。
边塞关山多战事。接下来,诗人从关山月的描写转为战争的叙说:“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白登,山名,在今山西大同市东。汉高祖将兵与匈奴作战,曾于白登山被围困七天。青海,湖名,在今青海省东北部。唐高宗时曾为吐蕃所据。这两句说汉朝出兵白登道,胡人(西北少数民族)窥视青海湾,概括了边境战事频繁,彼此攻伐的真实情景。从汉至唐,这里是“由来征战地”,诗人把历史和现实联结起来,指明战争的长期性;无数征人远离家乡,血洒疆场,“不见有人还”,以此控诉战争的残酷性。前人的《关山月》诗,虽然也有“戍边岁月久,恒悲望舒耀”(陈后主诗句),“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徐陵诗句),这样一些具有非战思想的诗句,但,多属就事论事,为眼前战争而发。象李白这样谈古议今,将现实战火视为历史烽烟的继续,以“不见有人还” 的铁的事实,揭示连绵不已的战争带给人民的深重苦难,实属前无古人而后启来者的大家风范。宋人称赞说:“李太白之诗,务去陈言,多出新意。”(张表臣《珊瑚钩诗话》)验之此诗,并非虚誉。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望”字十分关键,它使我们知道: 这前面的八句诗,是戍客望中所见和望中所思。边邑 (一作“边色”),与天山、玉门关、白登道、青海湾相照应;思归,从“不见有人还”生发而来。着一“苦”字,既有征战生活艰苦之意,又有思家而不归的悲苦之情。谁能知道,他曾有过多少次“征战”?有过多少次“思归”?有过多少次望乡?“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这是征人推己及人的悬想之辞: 当此明月夜,妻子在高楼之上为我久战未归而连声叹息。“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王建《行见月》),从“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钱锺书 《管锥编》第一册),一方思归,一方望归,人在两地,心则往一处想,一种因思亲而“伤离别”(《乐府古题要解》)的悠悠深情溢于言表,引人遐思。
这首诗的景、情、理高度融洽,铸成了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边地关山月夜,是此诗的大背景。征人所见、所思皆由此生发出来。结句“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似从徐陵 “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关山月》)化用而来,“当窗”改成“当此夜”,由空间易为时间,这个小小变动却有照亮全诗,贯通一气的妙处,如同 “常山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腹则首尾俱应”( 《孙子·九地篇》)。“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是景语亦情语;“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此借景而生情;“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看似理语,骤然而出,实则不然,它既是汉、胡征伐不止的必然结论,又是望乡思归的直接原因。所以这不但不是节外生枝,反而是奏响主题的定锤之音。虽属议论之语,但它“带情韵以行”,使“伤别离”的传统基调融进了谴责战争的深广的社会内容,确有耳目一新之感。这不正是李白戛戛独造、别开生面的大手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