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五月的江城武昌,霏霏细雨,纷纷落英。唐肃宗乾元元年 (758) ,迎着习习的江风,大诗人李白流放夜郎途中到了武昌。老朋友史郎中在这里特意陪他游览了当地名胜黄鹤楼。黄鹤楼头,那悠悠笛声给凭栏远眺的诗人平添了无限思绪,兴会之余,诗人写下了这首诗,抒发了满腔的迁谪之怨和去国之情。
在诗中,诗人是以西汉贾谊自比的。贾谊是汉文帝时的一位颇具才华而却得不到发挥的著名青年政治家,曾任太中大夫,因忧虑汉室安危,上疏陈述己见。言辞激切受到朝中权臣的谗毁,被贬为长沙王太傅。李白的才能、抱负,与贾谊颇为相似,他在安史之乱中,为了报国杀敌,参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结果因此获罪,被流放夜郎,其遭遇,比贾谊还要惨。此时,诗人登上黄鹤楼,想到当年贾谊被贬长沙不是也经过此地吗?莫说古来精英都难逃被淘汰的噩运?感慨不禁油然而生。“一为迁客去长沙”,“迁客”即贬谪到外地的官员。这时期,李白常以贾谊自况:“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放后遇恩不沾》) “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材。”(《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圣朝恩贾谊,应降紫泥书。”(《送别》)诗人引贾谊为同调,流露出了怀才不遇、无辜受害的愤懑之情,也含有自我辨白之意。
政治上的严重打击,并未冷却诗人那颗热切的忧国忧民之心。他仍然关心着国事,在坎坷不平的贬谪路上,依然频频回首,望着渐去渐远的长安方向。此时,黄鹤楼虽高,长安仍是遥遥而不可见,尤其是对于迁谪之人,更是重重阻隔,分外遥远。望而不见,该是多么的怅惘!怀有神圣的社会使命感,这是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一贯传统。与西方社会权力多元整合的格局不同,中国社会的封建一统制,使知识分子将“弘道”的希望紧紧维系在君主身上。因此,他们常常希望在朝廷做官,以便于发挥经纶之才。李白也是这样,早在天宝初年,他曾一度被召入长安,供奉翰林,不久即被谗离去。此后一段时间,他仍是恋恋不忘长安:“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于此可看出李白 “西望长安不见家”的深层意。他西望长安并不是思念妻儿老小,而是眷恋朝廷,关心国运。
长安不见,正使人无限忧愁之时,忽然听到了黄鹤楼上吹奏《落梅花》的笛声。这充满凄凉离情的笛声,更增添了诗人的满腔愁绪,仿佛感到五月的江城凛然生寒,漫天梅花飘然而来。《落梅花》 即汉横吹曲 《梅花落》 的别名,此曲又称《落梅》、《大梅花》、《小梅花》,初唐时卢照邻、沈佺期等开始以此题咏梅花。江城五月,当然是没有梅花的,但是由于 《梅花落》笛曲吹奏得非常动听,使人闻曲而生情,由情而及景,仿佛看到了梅花漫天飞舞的景象。又因《梅花落》 曲名多在笛中,诗人们便想象其声可以感物,遂认为笛怨惊梅,而使之落。宋人曾为之考辩,认为不是这么回事,吴曾 《能改斋漫录》卷三“落梅花折杨柳”条云:
乐府杂录载:“笛者,羌乐也。古曲有落梅花,折杨柳,非谓吹之则梅落耳。故陈贺彻长笛云:“柳折城边树,梅舒岭外林。”张正见柳诗亦云:“不分梅花落,还同横笛吹。”李峤笛诗:“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惊。”意谓笛有梅、柳二曲也。然后世皆以吹笛则梅花落。如戎昱闻笛诗云:“平明独惆怅,飞尽一庭梅。”崔橹梅诗:“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青琐集诗:“凭杖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看。”皆不悟其失耳。
吴曾的这番迂腐之论,实也是宋人作诗爱讲道理、爱发议论,缺乏形象思维的通病。诗人在诗中是由乐声而联想到音乐形象,这便是“通感”中的以形喻乐。先秦的《礼记· 乐记》 中说歌者“累累乎端如贯珠”,孔颖达疏:“声音感动于人,令人想形状如此。”这种“听声类形”(马融《长笛赋》)的“通感”手法在诗中是随处可见的,尤其是在描写音乐的诗中。如韩愈在《听颖师弹琴》 中是这样描写琴声的: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战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用战士出征的形象和场面来形容音乐的雄壮轩昂;用浮云柳絮在空中飘飏的情状来比喻琴声的轻柔悠扬。写笛声的如高适的 《塞上听吹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戎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听到四处飘扬的笛声,仿佛看到一夜之间满山都飘起了梅花。李白自己在另一首诗中也描写过这种情境:“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观胡人吹笛》)黄鹤楼头的五月不是梅花飘落的季节,而敬亭山的十月也不是梅花飘落的季节,但在诗人的笔下,这种景象却在五月的武昌和十月的敬亭山都出现了。是音乐的魅力将听者带进到艺术世界中去了。这种以形喻乐的手法,是以人对景物故实的感受来形容人对音乐的音声节奏的感受。这种通感是由听觉通于视觉,而后由视觉来表现听觉。诗人凭楼一览大江景象,本是一种赏心悦目之事,但听到动人的《梅花落》 的笛声,眼前便幻化出了一片梅花飞舞的景象。然而,声音、画面虽美,但终不免给人一种寒冷袭人之感,这正是诗人凄凉落寞心境的写照,同前两句的身世之感相互照应,就使这种飘零之思、迟暮之悲有力地烘托了诗人去国怀乡的悲愁之情。正如《唐宋诗醇》所说:“凄切之情,见于言外,有含蓄不尽之致。”
这首诗描写听笛之感受,但在结构上却并未按闻笛生情的顺序去写,而是先写自身的愤懑之情,后写闻笛的所感之景。而“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苍凉之景又恰到好处地衬托了“西望”之情,前后两载,情景相生。诗中最后一句的“落梅花”三字既是写大自然中梅花飘落的生态之景,又是乐府横吹曲 《梅花落》 的别名,亦彼亦此,意趣横生。
李白的一曲《黄鹤楼上吹笛》,从此开了黄鹤楼头吹笛咏梅之先河。后世诗人墨客在数不尽的咏黄鹤楼诗中,便争说起“玉笛”、“梅花”来。请看:中唐武元衡:“江上梅花无数落,送君南浦不胜情!”(《鄂渚送友》)南宋周弼:“一声玉笛起何处?燕扑阑干花影长。”(《黄鹤楼歌》)明代管讷:“舟系城边官柳发,笛吹江上野梅开。”(《黄鹤楼》)张居正:“九天槎影横清汉,一笛梅花落远天。”(《舟泊汉江望黄鹤楼》)吴国伦:“当时玉笛今寥落,独有梅花照客杯。”(《登黄鹤楼》)清代彭崧毓:“捉月何曾江上见!落梅争忍笛中听。”(《和干臣军门辩搁笔字》)鲁杰:“玉笛仙吹黄鹤楼,梅花落也否?”(《同治己巳新成黄鹤楼歌》)……等等,不一而足。于此可看出李白这首诗对后代诗人的影响,也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传统中历史积淀的审美情趣与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