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刘清韵·鸳鸯梦(第八出恸逝)
才子张灵,轻视功名,游戏人生。一日扮作乞丐行乞至山塘,巧遇随父还乡泊船于此的崔莹,二人互生爱慕之情。催父文博一见张灵《行乞图》,认定张是真才子,欲将女儿终身托付。好事将谐,岂料平地起风云,宁王朱宸濠选美,强献崔莹入宫,并召唐寅作十美图。唐寅察觉他图谋不轨,佯狂避祸。张灵遍访崔莹不得,相思成疾。唐寅携有崔莹题诗的《行乞图》和崔莹小像前来探病,张灵听到崔莹的遭遇,一恸而绝。不久宁王反迹败露,崔莹得旨放归,遵亡父遗命寻访张灵,得知张灵为情而死,亲至墓前祭奠之后,投环自尽。后唐寅将二人合葬一处,月夜凭吊,梦见张灵和崔莹已在阴间结为夫妇,双双前来拜谢。
(生上) 小生唐伯虎,自离藩邸,一路耽耽搁搁,比及至家,已是仲秋时候。闻说梦晋患病,我且去看他。(唤介) 童儿,携了画轴随著。(童应,拿画上,随行介) (生)
【出队子】 款循幽径, 要与伊人话别情。 蓦然秋气刷身轻, 是有凉颸拂面迎。看那野塘中,翠盖离披如珠露零。(下)
(童扶小生病容上,坐介) (童) 相公可想吃点汤水? (小生不应) (童下) (小生)
【前腔】 才眠旋醒,才眠旋醒,恍惚迷离唤懒应。我几番清夜自推评,这段愁魔怎的生?真个是有影无形,偏教人强绊苦萦。
小生张梦晋,自那日回来,一病几殆。闻说六如已去南昌,不知到家也未? 他与我访的那件事有无著落? 好生悬挂! (伏案睡介) (丑扮结欢使者,笑容上) 惯帮人结同心结,一结同心不许开。俺结欢使者是也。(杂扮结怨使者上) 俺结怨使者是也。(指镜介) 但愿世间儿女像这影过即空无色相,欢从何至怨何来? (见介) (杂) 使者为何这等欢喜? (丑) 俺在唐六如家,看他那闺房之乐,真是有一无两,令人可欣可羡! 适才又与他们结了许多的欢,心里快活,不知不觉就现于面了。你拿这许多家什,请问又到那里作孽去? (杂) 俺到张梦晋家去,请了。(下) (丑跺脚介) 真真是个情场恶煞! 只不知古往今来被他断送了多少佳人才子? 可恨! 可恨! (下) (生带童上) (小生醒,低唤介) 童儿! (生前执小生手介) 梦晋! (小生) 六如,你回来了? 好不盼杀我也! (生坐介) 我昨日才到家,闻你抱恙,只道偶有感冒,如何竟清减得这般? 你这病毕竟因何而起? (小生) 这且缓淡,可将你近况并弟所托之事早些见教罢。(生向童手取画介) 这轴美人图你可细细的鉴赏鉴赏。(展图介) (小生强起介)
【二郎神】劳延颈,对冰绡画图猛省。何处美人闲造清?似曾识面,模糊记不分明。 (凝想介)是了! 那日山塘游戏骋, 遇娇娃依稀堪并。(向生介) 六如,果然被你访著了! 待我拜过美人,再谢你这月下老。(取画铺案上,跪拜介) 美人,美人,念张灵连连叩首,为君谢失趋承。
(生) 梦晋,你且安坐一边,内中还有许多曲折,待我从头相告。(小生坐介) (生) 我那时呵,
【集贤宾】新图十幅亲手成,一个个丰姿绰约轻盈。中有崔素琼,更是才比双文貌比莺,兼蕴著蕙兰心性。可惜他良姻未订,良缘已尽,被那昏王活查查将去送入宫庭。
(小生急介) 六如,我问的是美人消息,你怎扯起闲谈来? (生叹介) 正是说的美人呵! (小生惊介) 呀,这是怎讲? (生) 宁藩命我写十美图,见一人为十美之冠,摹一副本。及进御之后,有人送来书札一封,画图一轴,方知此女姓崔名莹字素琼,其父曾为海虞学博,妻亡解组,舟泊山塘,便道访友,适我与枝山为你画 《行乞图》,崔翁见之,谓非真才子不能。(小生作听呆介) 并欲托我与枝山联两姓之好,因舟人催迫而返。其后崔翁复欲携女来吴访你,面议姻事。尚未起身,即遭选祸。此女临行,将 《行乞图》题诗一首,崔翁作札托我带回,不数日那崔翁也就死了。(起,向童手取图展开指介) 这便是崔莹题的诗。(小生揾【wen问】 泪急视读介): 才子风流第一人,愿随行乞乐清贫。入宫只恐无红叶,临别题诗当会真。
【莺莺儿】 留句代寻盟,比珍珠字字清,一篇已足为媒定。奈他宜家未行,丧门又临,只身远把宫中进。(哭介) 误卿卿,这是俺书生薄命,当不起你小姐多情。
(向生介) 六如,六如,吾今死矣! 死后乞以此图殉我。(取纸疾书介) 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也,以情死。(掷笔大哭倒地。生扶介) 梦晋醒来! 梦晋醒来! 童儿快扶张相公到房中歇息。(童扶小生下。生恨介) 宸濠呵,宸濠你
【琥珀猫儿坠】骄恣横暴,恶贯几时盈? 平地埋人惯揠坑,谅你昭昭反迹渐彰明。威灵,终有一日,天兵定斩长鲸!
(童上) 告相公得知,张相公扶到床上,随即气绝了! (生) 怎么说? (童) 张相公气绝了! (生哭介) 梦晋,梦晋,你真个为情而死,总是我唐寅几笔丹青害了你也! 我想你与崔素琼一归地府,一入宫庭,你二人过去因中是怎的来哟!
【尾声】 青衫红粉同悲哽,生死难抛一缕情。(向案上取图介) 只这两幅图儿,便是才子佳人落的身后影!
童儿,你将院子唤来备办一切,我也去一同料理。梦晋,梦晋,你正是: 天上有星临薄命,人间无药治相思。(携图下)
藩邸: 此处指南昌宁王朱宸濠府邸。凉颸: 凉风。离披: 散乱貌,亦作披离。几殆: 几乎死了。殆,危险。六如: 明代著名书画家唐寅,字伯虎,号六如。结欢使者: 佛教中谓专管男女结为同心的使者。结怨使: 佛教中毁人婚姻,使之结怨的使者。恶煞: 恶鬼。抱恙: 抱病。冰绡: 细洁雪白的丝织品,以色素鲜洁如冰,故称。造请: 往见。意谓来见我。趋承: 恭敬奉迎。崔素琼: 崔莹,字素琼。双文: 唐元稹 《杂忆诗》中多次提到双文,并另有 《赠双文》诗,论者多以为此双文即是 《莺莺传》中的崔莺莺 。意谓莺莺二字为双文也。活查查: 活活地。学博:这里指府学教官。解组: 辞官。组,绶带。枝山: 明代著名书画家祝允明,字枝山。泪:擦汨。揾,揩拭。“入宫”句:相传唐宣宗时,卢渥赴京,偶从御沟中拾得红叶一片,上题诗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后宣宗放宫女嫁人,卢渥前往择配,恰巧择得题红叶者。这句说恐入宫后失去机遇,不能为良缘巧合。“临别”句: 《莺莺传》中崔莺莺始以 《明月三五夜》诗与张生约会,后被张生抛弃、又写 《弃置今何道》诗表示决绝。《莺莺传》 又名《会真记》,故云。宜家: 家庭和顺,夫妇两睦。典出《诗·周南·桃天》“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卿卿: 男女间的亲昵称呼。语出 《世说新语·惑溺》。威灵: 神灵。《楚辞·九歌》“天时坠兮威灵怒。” 因中: 即佛家所说的因缘。
俞樾在 《小蓬莱仙阁传奇序》中指出: 这个女戏曲家的传奇“虽传述旧事,而时出新意,关目节拍,皆极灵动。至其词则不以涂泽为工,而以自然为美,颇得元人三昧。视李笠翁十种曲才气不及而雅洁转以过之。”虽有些过誉,但概括了她传奇创作的基本特点。《鸳鸯梦》可谓典型的代表。此剧共十二出,在乾隆年间钱维乔 《乞食团》的基础上敷写而成,演张灵与崔莹的爱情悲剧。
杂剧、传奇中爱情题材的传世作当首推 《西厢记》、《牡丹亭》,然而在此二剧中,与反抗封建礼教,追求婚姻自主,人性解放的男女主人公发生直接冲突的是崔老夫人、杜宝之流的封建家长,青年男女对封建礼教禁锢的不满和反抗,更多地表现在家庭矛盾斗争中。《鸳鸯梦》却与此二者不同,封建恶势力与反抗力量的冲突,直接表现为以宁王朱宸濠为代表的封建最高统治者与张灵、崔莹一对有情人的矛盾,宁王选美造成了二人的悲剧,对此,作品进行了毫不容情的鞭挞。较之在这之前或之后的一些爱情剧中对封建最高统治者的回避,甚至最后成了自由爱情的首肯者,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具有更显著的社会意义,说明作者对封建统治现实是有较深的洞察力和较清醒的认识。
剧中男主人公张灵史有其人,尤侗在 《明史凝藁》中曾记载:“张灵字梦晋,家贫嗜酒…… (唐) 寅与游虎丘,见数贾饮于可中亭,且赋诗。灵更衣为丐者,贾与之食,灵且噉且谈,词辩云涌,贾始骇。……使人迹之,不得,以为神仙。”在剧中,张灵对现实社会,功名利禄的认识十分清醒,对封建统治者未抱丝毫幻想。也正是因为他对社会现实已彻底失望,他才想将自己一片空虚的心寄与志同道合的伴侣。他心目中理想的佳人古来唯有崔莺莺,他何以这样青睐莺莺呢?无非是因为莺莺敢于冲破礼教束缚,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和他一样既不容于时又不染于世,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理解他对现实的不满以及这种不满所带来的苦闷。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若双文者,世安得其人哉?”偶然邂逅崔莹,使他一见钟情。从此对理想配偶崔莹的追求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切,曾直言不讳地声称: 此开天辟地第一吃紧事也。”并终于相思成疾。
他与崔莹仅仅一面之缘,人隔两地,深知这段相思起的是“有形无影”,几乎绝无成功的可能。然而他毕竟还是不能释怀,苦苦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等着代他寻访崔莹的唐寅回来。唐寅到底被他盼回来了,并且带来了崔莹的小像。喜出望外的张灵,“对冰绡画图猛省”,识得是“那日山塘游戏骋,遇娇娃依稀堪并”。狂喜之下,他铺画于案跪拜道:“美人,美人,念张灵连连叩首,为君谢失趋承。”这已是他第二番跪拜了。前次巧遇在舟上拜人,此次喜极拜图,足见他一片诚心,一片痴情。他不会向显赫权贵屈膝,不会为功名利禄折腰,他一惯傲视群伦,不容俗物入眼。然而这孤傲的才子,却真心诚意地拜倒在这座纯洁的圣坛之下。这座圣坛就是: 爱情!
作为挚友的唐寅,面对如此痴情的张灵,他不想说,可又不能不说出崔莹已被宁王献美入宫的不幸消息,这无疑对张灵是一个沉重打击。生活曾给了张灵强烈的诱惑,而无情的现实又把他刚刚盼到的希望一下子攫走了。张灵本已对现实生活失去了兴趣,唯有爱情是他生活在这苦闷世界的希望之光,而现在却一无所有了。他为什么还要留恋这冷酷无情的人世?终于哭出:“误卿卿,这是俺书生薄命,当不起你小姐多情。”他生命中唯一的火花就此熄灭了。他嘱咐挚友以图相殉,自书墓文:“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也,以情死。”他对自己的一生作了最后也是最恰当的概括。他不愿被天下有情人误解,也不怕被卫道者诽谤,他要公诸天下人; 自己是以死殉情! 这也是对“骄恣横暴”的宁王,对吃人礼教的一种反抗。尽管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反抗,但“此身虽易性常存”。黑暗现实可以夺去他的生命,但却夺不走他反抗恶势力,追求理想爱情及个性解放的一颗心。
唐寅是剧中贯穿始终的人物,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他一出场即称:“才思纵横,胸怀放旷,一任功名蹭蹬; 与古为徒,不教岁月蹉跎。”这其实是作者对她笔下人物的认识和评价。如果说对张灵作者多寄托的是自己的爱情观,那么在唐寅身上,她更多倾注的则是对仕途功名的看法。他厌倦仕途官场,可有时又难免踏入,毕竟他还抱着一丝幻想; 他已不再奢望张灵所追求的那种理想爱情,他所需要的只是“不特要茶烹素手,还倩卿卿双扶红袖”,其实他是借如花美眷来逃避人间的忧愁。而张灵则是在追求理想的有灵性的感情生活,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唐寅的不合作反映在蔑视功名利禄,张灵的不合作体现在反抗礼教,追求理想爱情; 唐寅重在处世,张灵重在鍾情。二人相得益彰,相辅相成,又互为补充。剧中不分主次地将二人并重,实在是作者匠心之所在。
从人物刻画丰满程度来看,崔莹较为薄弱,在她身上,时时反映出理与情的深重矛盾。这恐怕也正是由于作者是受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闺秀,同时又对封建统治现状怀有冷静认识和极端不满所体现出的矛盾心情。崔莹一直将自己的心埋得很深,对婚姻大事好像反不如父亲热心。乍见张灵,她未必没有爱慕之心,也未必没看出张灵对她一见倾心,然而她却谨遵闺范,守礼回避。宁王献美,她自知不能免,心中压抑的真情再也不能隐瞒了,不顾一切地在 《行乞图》上题诗作别,并叮嘱父亲将此图寄与张灵。她“抱贞心不可转移”,宁死也不向恶势力屈服,这其实是发自肺腑的海誓山盟。但当崔文博为安慰她,说婚约未定不必认真时,崔莹却又“正色”起来,她要为自己对张灵的真情表露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父母之命。直到最后她得知张灵为情而死,她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生活中根本容不得他们之间的爱情,她含笑投环“成就我从夫大节”! 直到这一瞬,她心中情与理还是发生着激烈的冲突,她既要殉情,又要合礼,纵是寻盟地下,也要让世人看出是淑女贞烈。她毕竟尚畏人言,她不愿让世人觉得她有悖礼教,甚至连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在剧中始终是个被理想化了的人物。
作者给这个悲剧安排了一个梦幻般的结局,张灵与崔莹生不能成夫妇,死后双双徜徉在明月梅花深处,比活时尚快活得多。是的,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全心全意地相爱,再没有什么来阻挠他们,也再没有什么能使他们分开。只有在这里,崔莹才能完全抛开虚伪的礼教,让自己真实的内心道出:“并非轻猛浪毕余生,也只图连理花开地下春!”而人间是礼教森严,是虎狼横行,是不容反抗者生存,是要活活拆散有情人,既然“人世乖离,冥中好合”,“又何须,向那人世上说还魂”? 是的,人间早已无可留恋,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自由幸福生活的乐土。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作者赋于她笔下的每一个正面人物,唐寅、张灵、崔文博,甚至崔莹以一个共同特点: 极其坚决地遁世个性和极其强烈的幻灭感。
这是因为,作者生活在清末内忧外患都十分严重的时代,封建统治大厦摇摇将倾,政治上出现极为黑暗的局面。对此,她有着清醒的认识。故而,对封建制度,甚至封建统治者都持着毫不留情的批判态度。作者对未来理想社会无疑是憧憬的,然而,又的确不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新的到底是什么,出于对旧的彻底失望,而对新的又一无所知,她陷入了不能解脱的矛盾之中,思想深度还是停留在古人独善其身,退隐林下的层次上。同时也使她对人生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幻灭感。她把周围的一切痛苦,都归结于命运的捉弄,于是她制造出结欢、结怨二使者穿插其间,甚至作为直接受到封建统治者摧残的崔莹,也把自己的不幸归结为“今生为底多磨折,分明总是前生孽”。把一切都看作是无常,这无疑是增强了作品的幻灭色彩,而削弱了其批判现实的意义。
《鸳鸯梦》 由张、崔邂逅生情开端,中间穿插唐寅佯狂避祸等情节,到了第八出 《恸逝》,戏剧冲突达到高潮。崔莹被迫入宫,唐寅携图归来,只有一往情深的张灵还被蒙在鼓里,这一切将如何揭穿?作者却并未匆匆点破,而是先让张灵见到 《美人图》,把他的希望推至顶点,此刻有多少惊喜,得知真相后就有多少惨痛。然后剧情急转直下,唐寅一语道破真相,张灵一下由希望的顶点跌入绝望的深渊,一恸而绝。不可避免的悲剧终于发生。一对有情人“一归地府,一入宫庭”,留在人间的只有两幅丹青: 《行乞图》和 《美人图》,其实这就是此剧的重要关目,崔文博因见 《行乞图》而心许为婚,《行乞图》紧密关连着二人恋情的缘起,而崔文博欲携女避选祸第一件要带的便是 《行乞图》,崔莹被迫入宫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行乞图》上题诗赠别张灵,实际上《行乞图》已成了二人的定情之物。崔莹因《美人图》入宫,张灵先是见 《美人图》而喜,后是见 《行乞图》而亡,二图并出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临终犹念念不忘以图相殉。二图作为关目有始有终,针线可谓缜密。《鸳鸯梦》语言平白,曲辞本色自然,绝不搬文弄典,正如为它作序的俞樾所言:“颇得元人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