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孟汉卿·魔合罗(第一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孟汉卿·魔合罗(第一折)

河南府人李德昌出外经商躲灾,李文道便乘机调戏堂嫂刘玉娘。李德昌获利百倍,回乡的路上淋雨受寒,病在破庙里。恰遇卖魔合罗的老头高山,答应给李德昌家捎信。高山到城里问路遇上李文道。李骗去书信,并带毒药,先往庙中对堂兄下毒手,劫取钱物而归。高山找到刘玉娘,告知她丈夫病情,并给其子留魔合罗一个。玉娘将不省人事的丈夫接回家中,七窍流血而死。这时李文道乘机反咬玉娘养奸,药杀亲夫,还以此要挟嫁他。刘玉娘执意不从,李文道便去官府诬告,并贿通县官、令史,把玉娘问成死罪。当押上街头问斩之时。适逢六案都孔目张鼎劝农归来,看到此案漏洞很多,提请复审。府尹命他三日内理清此案。张鼎给刘玉娘卸了枷锁,让她细说原因,回忆捎信人。由魔合罗传来高山。高山说出问路人,传来李文道。最后设巧计,终于审明了案情真相,惩办了凶手。



(旦上云)妾身刘玉娘是也。有丈夫李德昌贩南昌买卖去了。今日无甚事,我开开这绒线铺,看有什么人来。(李文道上,云)自家李文道便是。开着个生药铺,人顺口都叫我赛卢医。有我哥哥李德昌做买卖去了,则有俺嫂嫂在家,我一心看上他,争奈俺父亲教我不要往他家去。 如今瞒着父亲, 推看他去, 就调戏他。肯不肯,不折了本。来到门首也,我自过去。(见旦科,云) 嫂嫂, 自从哥哥去后, 不曾来望得你。 (旦云) 你哥哥不在家,你来怎么? (李云) 我来望你,吃盅茶,有什么事。(旦云) 这厮来的意思不好,我叫父亲去。父亲! (李彦实上,云)是谁叫我? (旦云) 是您孩儿。(李彦实云) 孩儿,你叫我怎的? (旦云) 小叔叔来房里调戏我来,因此与父亲说。(李彦实见科,云) 你又来这里怎的? (做打文道科,下) (李彦实云)若那厮再来,你则叫我,不道的饶了他哩,我打那弟子孩儿去。(下) (旦云) 似这般,几时是了! 我收了这铺儿。李德昌,你几时来家? 兀的不痛杀我也! (下) (正末挑担上,云)是好大雨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 七月才初,孟秋时序犹存暑。穿着这单布衣服,怎避这悬麻雨?

【混江龙】连阴不住,荒郊一片水模糊。我则见雨迷了山岫,云锁了青虚。(带云) 这雨大不大? (唱) 云气深如倒悬着东大海,雨势大似翻合了洞庭湖。好教我满眼儿没处寻归路,黑暗暗云迷四野,白茫茫水淹长途。

(云) 这雨越下的大了也! (唱)

【油葫芦】 恰便似画出潇湘水墨图,淋的我湿渌渌,更那堪吉丢古堆波浪渲城渠。你看他吸留忽剌水流乞留曲律路,更和这失留疏剌风摆希留急了树。怎当他乞纽忽浓的泥,更和他疋丢朴搭的淤。我与你便急章拘诸慢行的赤留出律去, 我则索滴羞跌屑整身躯。

【天下乐】 百忙里鞋儿断了乳,好着我难行。也是我穷对付,扯将这蒲包上苘麻且系住。淋的我头怎抬, 走的我脚怎舒, 好着我眼巴巴无是处。

(云) 远远的一座古庙,我且向庙中避雨咱。(放担科) (云) 我放下这担儿。原来是五道将军庙; 多年倒塌了,好是凄凉也。(唱)

【醉中天】 折供桌撑着门户,野荒草遍阶除。(云) 五道将军爷爷:自家李德昌便是。做买卖回来,望爷爷保护咱。(唱) 我这里捻土焚香画地炉、我拜罢也忙瞻顾,多谢神灵佑护。望爷爷金鞭指路,则愿无灾殃早到乡闾。

(云) 一场好大雨也! 衣服行李都尽湿了,我脱下这衣服来试晒咱。(唱)

【醉扶归】 我这里扭我这单布裤,晒我这湿衣服。(云) 怎生这般漏? 哦! 原来是这屋宇坍塌了,所以这般漏。我试看这行李咱。(唱) 我则怕盖行李的油单有漏处,我与你须索从头觑。(云) 且喜得都不曾湿。嗨,可怎生这等漏得紧? (唱) 奇怪这两三番揩不干我这额颅。(云) 可是为什么? 呆汉,你慌怎的? (唱) 可忘了将我这湿渌渌头巾去。

(云) 我脱下这衣服来晒咱。(做脱衣科) 我出这庙门看天色咱。(做出门科) 哎呀! 我这一会增寒发热起来可怎了也!(唱)

【一半儿】 恰便是小鹿儿扑扑地撞我胸脯,火块似烘烘烧我肺腑。(云) 敢是我这身体不洁净,触犯神灵? 望金鞭指路,圣手遮拦!(唱) 莫不是腥臊臭秽把你这神道触? (云) 李德昌,你差了也! 既为神灵,怎见俺众生过犯。(唱) 我可也重思虑,(带云) 我猜着这病也。(唱) 多敢是一半儿因风一半儿雨。

(云) 可怎生得一个人来寄信与我浑家,教他来看我也好。我且歇息咱。(外扮高山挑担子上,云) 呵呀! 好大雨也! 来到这五道将军庙躲躲雨咱。(做放下担儿科,云) 老汉高山是也。龙门镇人氏,嫡亲的两口儿,有个婆婆。每年家赶这七月七,入城来卖一担魔合罗。刚出这门,四下里布起云来,则是盆倾瓮瀽相似。早是我那婆子着我拿着两块油单纸,不是都坏了。我试看咱,谢天地,不曾坏了一个。这个鼓儿是我衣饭盌儿,着了雨皮松了也; 我摇一摇,还响哩。(正末云) 兀的不有人来也! 惭愧! (唱)

【金盏花】 淋的来不寻俗,猛听得早眉舒,那里这等不朗朗摇动蛇皮鼓? 我出门来观觑, 他能迭落, 快铺谋; 他有那拴头的镴钗子, 压髩的骨头梳,他有那乞巧的泥媳妇,消夜的闷葫芦。

(正末做扳过揖, 云) 老的, 祗揖。 (高山云) 阿呀! 有鬼也!(正末云) 我不是鬼,我是人。(高山云) 你是人,做这短见勾当。 先叫我一声, 我便知道是人, 你猛可里扳将过来唱喏。 多年古庙,前后没人,早是我也,若是第二个,不吓杀了? (高山挝土科,正末云) 你待怎么? (高山云) 惊了我囟子哩。(正末云),老的,小人也是货郎儿。老的,你进来坐一坐咱。(高山云) 老汉与你坐一坐。你勒着手帕做什么? (正末云) 老的,我在这庙里避雨,脱的衣服早了,冒了些风寒。老的,你如今哪里去? (高山云) 我往城里做买卖去。(正末云) 老的,怎生与我寄个信去咱。(高山云) 哥哥,我有三桩戒愿: 一不与人家作媒,二不与人家做保,三不与人家寄信。(正末云) 自家河南府在城醋务巷居住,小人姓李,名德昌,嫡亲的三口儿,浑家刘玉娘,孩儿佛留。小人往南昌做买卖去,如今利增百倍也。(高山起身云) 住住住! (出门看科,云) 这里有避雨的,都来一搭儿说话咱! 有也无? (入见正末云) 有你这等人! 谁问你? 说出这个话来! 倘或有人听的,图了你财,致了你命,不干生受了一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便好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正末云) 这那里便有贼。老的,我如今感了风寒,一卧不起,只望老的你便寄个信与俺浑家,教他来看我。若不肯寄信去,我有些好歹,就是老的误了我性命。(高山云) 那个央人的到会放刁! 我今日破了戒,我则寄你这一个信。你在哪里住坐?有什么门面铺席? 两邻对门是什么人家? 说的我知道,你则将息你那病症。(正末唱)

【后庭花】 俺家里有一遭新板闼,住两间高瓦屋,隔壁儿是个熟食店,对门儿是个生药局。怕老的若有不知处,你则问那里是李德昌家绒钱铺,街坊每他都道与。

(高山云) 我知道了,你放心。(正末云) 老的,在心者,是必走一遭去。(唱)

【赚煞】 你是必记心怀,你可也休疑虑。不是我嘱咐了重还嘱咐,争奈自己耽疾难动举。你教他借马寻驴莫踌躇。争奈纸笔全无,怎写平安两字书?老的,只要你莫阻,说与俺看家拙妇,教他早些来把我这病人扶。(下)

(高山云) 出的这庙门来,住了雨也。则今日往城里卖魔合罗,就与李德昌寄信走一遭去。(下)



青虚: 青天。潇湘水墨图: 宋代画家宋迪画的 《潇湘夜雨图》。此处用以描绘雨景。“更那堪”七句:“吉丢古堆”、“吸留忽刺”、“乞留曲律”等十个词都是当时象声摸态的口头语,形容风雨声或在泥泞中行路的情景。乳: 即鞋耳子,草鞋、麻鞋穿经绳的成排短绳。苘 (qing请) 麻: 麻类植物的一种,茎部韧皮纤维可制麻袋、绳索或造纸。五道将军: 传说中的神将,属东岳部下,掌管世人生死。捻土焚香画地炉: 因仓促间无法准备供神礼品,只好捻土代烧香,画地代表炉,以表示自己对神灵虔诚。金鞭指路: 常和“圣手遮拦”连用,是祈求神灵指点迷津,对自己多加佑护,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浑家: 称妻。魔合罗: 也叫摩侯罗、磨喝乐。宋元习俗,用木或泥雕塑成小的人形,饰以衣物,很像泥菩萨、木偶,七夕供养,后来成为小孩玩具。不寻俗: 不寻常、不一般。能迭落、快铺谋: 有本事、有计谋的意思。铺谋,出主意。拴头的 镴(la辣) 钗 (chai拆) 子: 贯穿头发的首饰。拴头,贯穿头发。乞巧的泥媳妇: 用泥塑成的女娃娃,魔合罗的一种。消夜的闷葫芦: 夜壶, 此为玩具。 扳: 扳。 唱喏: 下级对上级、 晚辈对长辈行礼作揖时,扬声致敬叫唱喏 。囟 (xin信) 子: 囟门。即连合胎儿颅、顶、盖各骨间的膜质部。前囟生出后不久封闭,后囟约一岁半封闭。民俗以为小孩受惊囟门张开,擦上一点泥土可以压惊。一搭儿: 一块儿。闼 (ta踏): 门,小门或门屏。



《魔合罗》这类公案戏产生于政治黑暗、吏治残暴的元代。当时豪门贵族、流氓地痞与官府勾结,恃强凌弱、为非作歹的事比比皆是。剧中虽然也有一个良吏河南府六案都孔目张鼎,用智慧勘破刘玉娘的冤案,多少体现了当时人民的意愿,但又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人民的斗志。这个戏的李德昌是悲剧人物,其实刘玉娘也是悲剧人物,甚至张鼎也有一定的悲剧色彩,所以它的真正的社会意义不在它的正剧性而在它是一出悲剧,在于它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社会风气的败坏和吏政的黑暗。

《魔合罗》第一折以极其简练的笔法让主要人物和案件重要相关者亮了相,点出了中心道具魔合罗,展示了全剧矛盾冲突的起因,给刘玉娘冤案设置了典型环境,初步揭示了全剧的主题思想。这折戏笔法娴熟老练,语言本色当行,可以看出孟汉卿写戏的高超技巧。

第一,人物语言的个性化。李德昌和高山都是货郎儿,都正直善良,但两个人的性格却有很明显的区别: 李德昌忠厚老实,甚至于憨直粗疏,而高山却老成干练、谙熟世事。他们的语言都很符合各自的年龄和性格。出门经商是折本还是赚钱,赚了多少,别人是讳莫如深的,而李德昌没有谁问起,他倒开口便说:“小人往南昌做买卖,如今利增百倍也。”高山忙让他住口,起身到庙门外观察动静,并大声喊:“这里有避雨的,都来一搭儿说话咱! 有也无?”以察看有无外人。知道的确无人时,高山便回庙责备李德昌说:“有你这等人! 谁问你? 说出这个话来! 倘或有人听的,图了你财,致了你命。不干生受了一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便好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完全是一个善良、干练,饱经世故的老人在荒郊破庙这个特定环境中的语言。而李德昌年轻,没有高山那么多的曲折经历,听了老人明明在理的话还将信将疑,说:“这那里便有贼。”憨直之态跃然矣!这也暗示了他后来的悲惨命运。

第二,人物语言的行动性。高山上场的一段独白,就很有行动性。他挑着担子,而且在大雨中,话头自然是先说雨,句子也很短促。待放下担子,才自报家门,说明自己的去向、目的和出门遇上大雨的情形。这些道白内容多,句子也比较舒缓。要是把放担前后的道白对调,那演员就不好表演,也违背了生活实际。高山掀开油单纸,检查魔合罗和货郎鼓儿的道白中,就含有“揭”、“看”、“摇”的动作和先忧后喜的表情,语句也很简短。这段独白中尽管没有多少动作表情的舞台指示,却给演员的再创造提供了便利条件。

第三,人物语言的可接受性。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说:“一句聱牙,俾听者耳中生棘; 数言清亮,使观者倦处生神。”(《闲情偶寄》) 这就是说人物语言必须以群众口语为素材,经过剧作家的艺术加工,使之生动清亮流畅、通俗易懂,像生活本身一样真挚坦率、真切动人、质朴自然。请看李德昌在回乡路上遭遇大雨唱的 【混江龙】,这支曲子经剧作家加工的成分较多,有一些对偶和比喻句式,但它并不是华丽典雅的书面语,而是形象化、韵律化、音乐化了的口头语,通俗流畅、委婉动听,毫无雕琢之感。【油葫芦】一曲七句中就连用了“吉丢古堆”等十个象声摸态的口头语,一句中连用两个口头语的就有三句。似乎经剧作家加工的成分极少,甚至有点堆砌之感。这是俗语入曲,却不是粗坯摭拾。因其熟在元人之口,明亮而富于音乐感,演员易于演唱,观众也听得懂、记得住。

如果上述两个例子,还不能尽如人意,那么李德昌给高山介绍自己的家居、邻舍的【后庭花】一曲全用口头语来描述自己家庭坐落和特征,鲜明如展纸绘图,真切如开窗观景,就像描述对象本身那样质朴、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