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万树·风流棒(第二十六出打喜)
书生荆瑞草在佛殿看见才女谢林风题诗,顿生爱慕。乡试中,誊录谢诗于卷上,又和一首,即出场追踪。因误登贵州参将赖尊贤官船被捉拿,赖之侄女倪菊人怜而释之。倪貌美而心慈,荆眷念不忘。试官蹇谔系谢林风之舅,因赏识荆生才学,为之撮合谢家婚姻。同科秀才童同绰冒荆之名,持蹇札往谢府骗婚,顿生出种种波澜。后童败露,荆重持蹇札求婚,误以赖尊贤之丑女赖能文为谢林风,遂出逃。又将倪菊人误为赖尊贤之女而远访,然闻其女甚丑而复逃。几经周折,终得娶谢、倪二美。
【南吕引子】 【满园春】 (生冠带花红上,) 一首新诗几赓和,今才得两边成果。堪憎野蔓牵缠,无计将他逃躲。
下官为着林风小姐,受尽风波。今日方得成亲,不胜欣幸。只为赖家,苦苦将女儿捱送上门,好不惹厌。似这般人物,我便鳏居一世,也不敢领教,何况要来与谢小姐珠玉相形,什么要紧! 今日已约谢家先送亲来,吉时已至,你看,好一轮明月也。(乐人鼓吹副净同丑扮老妪送正旦冠帔盖头上) (杂扮傧相喝拜介)(杂众下) (旦坐介) (生) 我荆茶郎,今夜好侥幸。
【过曲】 【梁州新郎】 初辞琴枕,新离书卧,乍向温柔乡过。那小姐的姿色,自然好似旧日所见的,但不知怎样一个宠儿,可及得倪菊人否? (剔灯介) 把金灯花剪, (揭方巾介) 轻挑云髻红罗。 呀, 好一个绝色佳人也! 真是花能解语,玉可生香,怪道珠为唾。(副净) 荆爷,似俺这一位小姐,也配得你来么? (生) 似蕊珠宫殿里,彩云窝。羞杀我薄福人来窥月娥。小姐,下官为你寺壁一诗,害了两年的相思病儿。宵废寝,朝忘饿,看啼痕滴得青衫破,今始得斟凤斝手持贺。
(旦) 当初家父呵,
【前腔】 桓温清鉴,延明高座,谓得睢鸠声和,谁知薄幸,飘然飞絮随波。(生) 下官归去的缘故,去年蹇舅翁已曾说明。近日下官,又在岳父前表过,此乃认差,非关薄幸。(旦) 还说不薄幸么? 你为何方婿寒门,又图赖女? 既要重攀豆蔻,别采芙蓉,何必到此处葳蕤锁? (生) 此事下官原是深恨痛绝的,被那老赖歪缠不过,苦苦要送上门来,岂是下官情愿? (旦) 胡说! 我闻得你前在他家,赋诗求配,今日还敢抵赖? 那里是泰山能压卵,强丝罗,你亲把催妆新句哦。(生) 赋诗求配,是去年的话。后来访实,他那女儿貌丑,所以逃去的。(旦) 既是貌丑,你如今为何就他的亲? 岂非哄我? (生)阿呀,夫人,这个人是你在浔州亲眼见得的,我肯娶他么? 如今也不消辩得,等那边送亲来后,请夫人自去一看,便明白了,料想不会换得一副好面孔。(旦) 你的瞒天谎,那里听得? 丫环们,把他重打一顿,推出房去! (副净丑应介) (各持棒槌扯生介) (生) 这这这使不得。少停请看,若不是那个丑女儿,便是下官欺心,任凭打一千一万,杀我剁我,也不敢辞。(跪介) (旦) 且先打个样棒儿。(副净丑欲打,生扯旦,旦不理介) (副净丑) 荆爷,这棒儿叫做风流棒,请尝一尝滋味。(打介) (生叫痛介) 怎么认真打起来? (副净) 从来做新郎,有打喜的旧例,要挨两下儿的。(打介) 我且问你,我家如此阀阅名门,你怎么骗结成婚,临时逃走? (丑) 如今不过打几下哩,去年老爷曾吩咐飞飞儿要来杀你。(生) 也几乎领教了。(副净丑)可又来,今索认风流过,试娘行下马威风大,原是你自招祸。
(推生出介) (旦副净丑下) (生) 那里说起! 不曾做亲,先打这一场。(外上) 门迎百两虽重喜,碗放双匙却可忧。老爷,快些请出去,赖家送亲来了。(乐人鼓吹丑扮梅香,净扮老妪,送小旦冠帔盖头上) (杂扮傧相喝拜介) (杂众下) (小旦坐介)(生) 好无谓得紧,多此一事,真个可厌!
【前腔】 【换头】 苦埋怨贾客腾那,不揣量自家行货,上门来挜卖,主顾强拖。我如今出去了罢。(欲下) (净丑拦介) 荆爷到那里去? 还不替新娘子揭了方巾? (生冷笑介) 这方巾不揭倒也罢了,只合添来遮面,留取笼头,怎揭处当灯火。(揭介) 呀! 这女子十分美貌,不是在谢家花园所见的。哦! 这个正是梁溪月下所遇之人。好奇怪,怎么连婆对我说小姐无貌的话,竟不相干了? 还有一说,若说是倪小姐, 他已嫁童同绰, 怎么在此? 难道看差了不成? 把眯着双色眼, 再摩挲。(看介) 果然是他,比前越发标致了,比旧日愁颜风韵多。(问丑) 这位小姐是那一个? (丑) 问得奇怪,这便是我家能文小姐了,还有谁? (生) 敢是天念我,愁无那,遣篱花变作芳兰朵。这疑怪事,怎猜破?
(小旦) 相公,你怎么作此光景? 婚姻一事,当初原是你来相求,不是强捱与你的。
【前腔】 霍先生特为持柯,梁溪上亲曾掷果。前番临期逃去,如今又见面猜疑,是何主意? 想为我家父是军员三品,不及文科。就是奴家待你之情,也可谓不薄,不记寒添红袖,医倩青囊,还把资斧归途佐。(生) 小姐这些恩德,下官时刻在心。只为那一晚,连婆与下官说,本家小姐才貌欠佳,向来诗稿,都是表妹倪菊人代作,月夜相遇的,乃是倪小姐。下官闻之,惊慌而去。那知此言,却是哄我! (小旦) 胡说! 奴家自幼粗学篇章,虽不为佳,何至央人代作。香奁常费却墨千螺,岂有代捉刀人入幕么? 你难道不知倪家舍表妹久已出阁,怎说月夜相遇的是她? 若果倪小姐赠衣赠金,为何不说出自己名姓?这都是你造出来的话。丫环们,把他重打一顿,推出房去。(丑净应介) (生) 怎么,又是一家要打? 这等看来,我不是做亲,竟是解到衙门审录了。(丑净持捧打介) (生) 住手! 打喜一说,原是取笑,怎生认起真来? (丑净) 荆爷,你不要怪小姐发怒。若依你那日逃去不来,叫我家小姐替你守活寡不成? 那日多少文武官员都来道喜,却弄了一个空。你这般羞辱我家,自己说该打不该打? (生跪介) 夫人不要动气,下官认罪。打是该打得紧的,但求宽恕。(丑净打介)(生叫痛介) (合) 花烛礼,都停妥,把诸侯相戏燃烽火,今日也受折挫。
(生起介) 这样葫芦提事,真正冤屈无伸。(老旦暗上立生后介) (生) 都是连妈妈传语差讹,以致如此。(指内) 我好恨,你那嚼舌根的老婆子! (老旦扯生袖介) 荆爷好骂。(生见介)呀! 你来得好,我正要问你。(指小旦) 这是谁? (老旦) 你会也会过多时了,怎么问我? 这便是能文小姐了。(生) 既如此,你怎哄我,说小姐并无才貌。(老旦) 不差,能文小姐委实才貌欠佳些。(生) 好糊涂话,教我如何分解? 我为你这一哄,打得我好不疼痛,还不快快说明。(老旦笑介)
【节节高】 良缘百岁和,你自差讹,如何蓦地埋怨我? (生) 打的这般光景,不恨你恨谁? (老旦) 罢罢罢,你也被他们作弄的够了,我与你说明了吧! (指小旦) 这个,乃是倪菊人小姐,当初赠衣赠金的,都是她。只因小姐不肯说出真名,弄得差错到底。(生)如此说,那配与姓童的,又是那个? (老旦) 这倒是我家老爷的亲瓜葛,真俊娥,赔钱货。(生) 呀,呸! 原来你们把我瞒在鼓里边,如何知道。(老旦) 如今不骂老身了么? (生) 虽然说明,想起从前到今,受累不少,也还要骂。(老旦) 荆爷且不要骂,今日两处成亲,请问你如何安顿? 此间纵得团栾卧,那厢怎遣凄凉坐? (生) 便是,这节事还需需做个调停。若谢小姐来,见不是个丑女,教我如何分辩? 妈妈,烦你到谢小姐处,说个明白才好。(老旦) 荆爷这等要骂,老身还管这闲事? (生) 妈妈,适才取笑,我受你大恩,正思图报,怎敢骂你?如今还要求你哩。(揖介) (老旦笑介) 下气甘心把咱求,前何倨傲今何懦。
也罢,待我去把谢小姐也请来,三面对证。(下) (生) 夫人,那谢小姐来时,求你和气些相待。(小旦) 这个未必。(老旦同旦上) (老旦)
【前腔】 谁知背地和,偏要打砂锅,把脏诬言语将他 。(见介) (旦小旦福介) (旦) 呀,这位女娘是那里来的? (生躬身介) 这、这、这便是赖、赖小姐。(旦怒介) 你说赖小姐容貌欠佳,为何如此绝色? (生) 我又说差了,是赖家来的,却实是倪小姐。(旦) 这等说,越发可恶了。若是赖家,还说曾有旧约,也罢了,怎么你另寻了一人,却哄我,说是赖家苦苦捱送上门的,又道原是我见过的丑女,如今却没得辩了。分明设下鬼计来奚落我,怎肯干休? 准准要打三百风流棒。(生跪介) 这个那里当得起? (旦) 叫丫环,拿家法过来!曾言过,不是他,凭杀剁。(生) 且请息怒。(招老旦介) 连妈妈,你快来一说。(老旦) 我不晓得什么。(生) 真正刁难杀人了。大风掀倒江中舸,你舟师还不把艄头舵? (老旦) 小姐,看老身薄面,饶过荆爷罢。(三旦丑净俱笑介) (老旦扯生起介) 任你书呆弄聪明,将他闺阁奸谋坠。
荆爷,听我与你实说。他两个前日相会,把旧事细细说明,彼此都十分贤慧,私下已打了和局,只为你颠狂了两年,特地备下两对风流棒儿,替你把风病医治一医治。(生) 啐,这一班恶人,这般可恶,下官使出新理刑的势来,都要重处! (老旦) 你才得轻松,又想放肆了。我对你说,这风流棒,是家常茶饭哩。(众笑介) (合)
【尾声】 人生福气那有这书生大,喜孜孜晓奁边双描翠蛾。便把那风流棒,每日价暮打朝捶情愿呵。
天南旅舍叹羁栖,欲写风情笔懒提。
慧舌未能莲出土,禅心已作絮沾泥。
秋波一转闻公案,春色三分觅旧题。
花底迷藏原韵事,方山曾是受青藜。
赓 (geng庚) 和: 连续唱和。赓,继续,连续。斝 (jia甲): 古代酒具,圆口,三足。桓温清鉴: 桓温,晋人,官至大司马。清鉴,善鉴别。此句借古人夸赞谢父识才。睢鸠声和: 《诗经·关睢》有“关关睢鸠”句。此句形容婚姻和谐。葳蕤 (wei rui威) 锁: 《录异传》载: 建安中,河间鬼妇遗葳蕤锁与人别,其锁以金缕相屈伸。韩翃诗有”春楼不闭葳蕤锁”句。桠 (ya亚): 硬把东西送给对方或卖给对方。摩挲 (mo suo磨梭): 用手抚摩。无那 (no挪): 无奈。持柯: 柯,斧柄。持柯,媒妁代称。资斧: 旅费。涴 (wo卧): 弄脏。青藜: 《拾遗记》载: 刘向校书,夜有老人吹青藜杖为其照明。此系作者自诩其制曲神思独运,犹得异人相助。
《风流棒》是《拥双艳三种》之一。这三种传奇皆写一个才子同时娶两个美貌才女的故事,从中寄托封建时代文人骚客的人生理想。《风流棒》除有一些对假名士的嘲讽和对科场弊端的揭露之外,缺乏充实的积极的思想内容。
但在艺术技巧上,《风流棒》却有不少可取之处。万树剧作,以结构严整、关目奇巧和语言谐趣,为前人称道。这些特点,在《风流棒》《打喜》 中,有突出的表现。
《打喜》是《风流棒》最后一出,也是全剧高潮所在。剧本写到“大收煞”,往往难度甚大。因为全剧精采场面,多已展示; 结局如何,亦不难猜度,若作者功力不深,必成强弩之末,令观者索然起座。如何在山穷水尽之处,再翻波澜,使人兴趣盎然,流连忘返,则需要奇思独运,巧手妙裁。《打喜》所以笔力不懈,热闹可喜,把观众的审美快感不断推向巅峰,至少有下述两个原因:
一是注意留下悬念,使观众欲罢不能,追索到底。《风流棒》全剧误会套误会,错认加错认,致令情节几近山重水复,荆生如坠五里雾中,观者似行山阴道上。随着剧情的进展,一次次误会已经消释,一个个疑团已经化解,人物的命运与结局,已如日出云散,逐渐明朗。但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作者着意埋下一处伏笔,留有一个悬念,即始终不向荆瑞草道破他所娶的赖家小姐究竟是谁,由此又生发出一连串扣人心弦的喜剧冲突,直到终篇,才把谜底和盘托出。我们看到,荆生入洞房时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是终于与意中人谢林风结合,忧的是和赖家小姐成亲,实非自愿。他一直以为这位赖家小姐是丑陋蠢俗的赖能文,等到他把新娘的盖头揭开,一看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貌美才高的倪菊人,惊喜之余,又疑团暗生。但倪菊人却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赖能文,再加上赖府管家连婆一唱一和,故设迷阵,云遮雾障,直把荆生捉弄得茫然失措,无可适从。喜剧冲突发展到了极致,这才由连婆剖明真相,这幕曲折离奇的闹剧,至此才戛然而止。
二是善于把相似的关目,处理得翻新出奇,各有巧妙不同。《打喜》 中,先后出现谢、倪二女棒打荆生的情节,即所谓“双打风流棒”。这一“双打”,动机相同,都是责罚荆生不合两次逃婚; 语言相同,都是故弄玄虚,强词夺理; 方法相同,都是命侍女持棒痛捶,推出房外。如果处理不当,势必雷同重复,但万树写来,却不落窠臼,新人耳目。关键就在于能写出同中之异,准确地描绘了荆生在不同场合的不同心态。荆生得娶谢林风,这是历尽风波、艰辛备尝后的美满姻缘,自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满足。他向谢林风尽情倾诉情怀,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但当他心目中的那个丑陋不堪的赖家小姐冠帔头盖走进洞房,刹那间他就变得厌恶烦躁,如临大敌,竟要不顾一切,冲将出去。这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一动一静,形成了强烈反差,使两次棒打,带上了不同的感情色彩,给观众留下了各异其趣的审美享受。
明末范文若所作传奇 《鸳鸯棒》,取材于 《古今小说》的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也有“棒打”的情节。但此之“棒打”与 《风流棒》的“棒打”,却有明显的不同。区别之点在于一是假意,一为真情。《鸳鸯棒》的薛季衡不认糟糠之妻,竟狠心把她推落江中,这是真薄情、真负心; 最后的棒打,惩处过轻,调和矛盾,并不令人惬意。而 《风流棒》的荆瑞草,却始终执著地追寻意中人。他的两次出逃,皆因所见所闻与心中的偶像大相径庭。虽然他一味追求有才的美女,恋爱观蒙上了明显的封建文士意识,但情真意切,并无坏心。最后的棒打,只是对他两次逃婚给女方造成难堪后果的一种善意的责罚,讽刺中不无同情和爱怜,因而显得真实可信,富有人情味。这种轻松欢快的喜剧结尾,是观众所乐于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