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杨显之·酷寒亭(第三折)
郑州府孔目郑嵩贪恋烟花,跟做过三年官妓、刚刚从良的肖娥私通。肖娥故意身着孝服、前往吊丧,气死了郑嵩有病之妻肖县君,做了郑的后妻。她乘郑嵩外出之机,终日打骂虐待前妻的一双儿女。郑嵩办完公差,在酒店闻知肖娥勾结奸夫、将其儿女赶出家门、沿街乞讨的消息,连夜越墙入室,杀死了肖娥,但其奸夫却逃之夭夭。郑州府尹因郑嵩捉奸未拿双,将他判为无故杀妻罪,刺配沙门岛。奸夫高成 (郑州府侍从) 为了在路上害死郑嵩,主动请求担任押解。行至酷寒亭,郑嵩却被他曾经搭救过的“草寇”宋彬相救上山。高成落了个万剐凌迟的可耻下场。
(丑扮店小二上诗云) 曲律竿头悬草稕,绿杨影里拨琵琶。高阳公子休空过,不比寻常卖酒家。自家是店小二,在这郑州城外,开着个小酒店。今早起来挂了酒望子,烧的旋锅儿热着,看有什么人来? (孔目上云) 自家郑孔目,攒造文书已回。我一路上来多听的人说,我那浑家有奸夫,折倒我那一双儿女,未审虚实。远远的是一个酒店。这城里人家事务,他都知道。我试问他一声,卖酒的有么? (小二云) 有,官人要打多少酒? (孔目云)你这厮不爽利! 张保在那里? 你叫他来。(小二云) 官请坐,我叫他去。张保,有人寻你哩! (正末扮张保上云) 来也。买卖归来汗未消,上床犹自想来朝。为甚当家头先白? 晓夜思量计万条。小人江西人氏; 姓张名保。因为兵马嚷乱,遭驱被掳,来到回回马合麻沙宣差衙里。往常时,在侍长行为奴作婢。他家里吃的是大蒜臭韭、水答饼、秃秃茶食,我哪里吃的! 我江南吃的都是海鲜,曾有四句诗道来。(诗云) 江南景致实堪夸,煎肉豆腐炒东瓜。一领布衫二丈五,桶子头巾三尺八。他屋里一个头领,骂我蛮子前,蛮子后。我也有一爷二娘,三兄四弟,五子六孙,偏是你爷生娘长,我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谢俺那侍长见我生受多年,与了我一张从良文书。本待回乡,又无盘缠,如今在这郑州城外开着一个小酒店儿,招接往来客人。昨日有个官人买了我酒吃,不还酒钱。我赶上扯住道:“还我酒钱来!”他道:“你是什么人?”我道:“也不是回回人,也不是达达人,也不是汉儿人。我说与你听者。(唱)
【南吕一枝花】 我是个从良自在人,卖酒饶供过。务生资本少,酝酿利钱多。谢天地买卖和合,凭老实把衣食掇。俺生活不重浊,不住的运水提浆,炊荡时烧柴拨火。
【梁州第七】也强如提关列窖,也强如斡担挑箩。满城中酒店有三十座,他将那醉仙高挂,酒器张罗; 我则是茅庵草舍,瓦瓮瓷钵。老实酒不比其它,论清闲压尽鸣珂。又无那胖高丽去往来迎,又无那小扒头浓妆艳裹,又无那大行首妙舞清歌。也不是我奖誉太过,这黄汤强如醇醪糯。则为我酾酒浆水刺破,面米相停无添和,那说起玉液金波!
(做见科) (孔目云) 张保,你在哪里来? 这早晚才来。你打二百钱的酒来。(正末云) 打二百钱的酒,筛的热,着孔目 自己吃。(孔目云) 酒且慢慢的吃。你这里有什么新事? (正末云)有新事; 一贯钞买一个大烧饼,别的我不知道。(孔目云) 不是这个。这里有个郑孔目,娶了一个小妇,折倒他前家一双儿女。(正末云) 官人,这个我知道。你听我说 (唱)
【贺新郎】 前家儿招了个后尧婆,小媳妇近日成亲,大浑家新来亡过。题名儿骂了孜孜的唾,骂那无正事颓唆,则待折损杀业种活撮!(孔目云) 那妇人折倒他一双儿女,他那街坊可骂郑孔目么? (正末唱)这厮掌刑法做令史,觅钱来养娇娥,送的他人离财散家缘破! 那贱人也不是鲁义姑,这厮也不是汉肖何!
(孔目云) 我听的说,那小妇人不与他两个孩儿饭吃。那两个孩儿只在长街上讨吃。有这话么? (正末唱)
【红芍药】 道偷了米面把瓮封合,掬的些冷饭儿,又被尧婆擘手把碗来夺! 孩儿每雨泪如梭,黄甘甘面皮如蜡埚,前街后巷叫化些波。那孩儿灵便口喽罗,且是会打悲阿。
【菩萨梁州】 汤水儿或少或多,干粮儿一个两个,米面儿一撮半撮,舍贫的姐姐哥哥! 他娘在谁敢把气儿呵。糖堆里养的偌来大,如今风雪街忍着十分饿,他不爱惜倒折挫。常言道灰不如火热,多敢怕我信口开合。
(孔目云) 张保: 听的人说,那尧婆有奸夫,作贱了郑孔目的家私。你可常去他家送酒? 这等勾当,却是有也无? (正末云) 当日那尧婆来问张保买酒,张保送去,进入后门。我张保在那里等出家火。那尧婆教那两个孩儿烧着火,那婆娘和了面,可做那水答饼,煎一个,吃一个。那两个孩儿在灶前烧着火,看着那婆娘吃。孩儿便道:“妳妳,肚里饥了。”那婆娘将一把刀子去盘子上一划,把一个水荅饼划做两块,一个孩儿与了半个,那孩儿欢喜,接在手里,番来番去,吊在地下。那婆娘说两个争嘴。官人,他只是怕热。(唱)
【骂玉郎】 把孩儿风流罪犯寻些个,吊着脚腕又不敢将脚尖那。当日纷纷雪片席来大,衣服向身上剥,井水向阶下泼,肐膝儿精砖上过。【感皇恩】他将那门户关合,怎生结磨! 颤钦钦跪在阶基,可丕丕心惊惧,扑簌簌泪滂沱。当日个天时凛冽,怎能勾身上温和?孩儿每缩着脖项,拄着下颏,耸着肩窝。
【采茶歌】 僧住将手心儿搓,赛娘把指尖儿呵,冻的他战笃速打颏歌。他可也性子利害母阎罗! (孔目云) 他可唤做什么? (正末唱)则他是上厅行首唤做烧鹅。
(孔目云) 敢是肖娥? (正末云) 哦,是肖娥。(孔目云) 张保,那郑孔目的孩儿,也常到你这里来么? (正末云) 他早晚便来也。(孔目云) 等他来时,你引来见我。(俫儿上云)我是郑孔目的孩儿,沿门叫化了。回张保店里去。(做见末科) (正末云)两个孩儿,这里有个官人,你见他去。(俫儿见孔目科) (哭云)兀的不是俺爹爹? (孔目云) 兀的不是我两个孩儿? 则被你痛杀我也! (正末唱)
【哭皇天】 我与你打闹处先赸过,拿笠儿忙盖合,心惊的我面没罗!(孔目云) 张保。(正末云) 你是张保! (孔目云) 我唤你哩! (正末云) 我唤你哩! (孔目云) 你看这厮波! 你如何这等答应我? (正末唱) 小人几曾离了旋锅,我是王留一般弟兄两个。(带云) 官人也!(唱) 你莫不是眼摩挲,错认了你这亲眷,你却是姓甚么?
(孔目云) 张保,我便是郑孔目。(正末唱)
【乌夜啼】 谢天地小人刚道的这淫邪货,并不曾道什孔目哥哥! (孔目云) 你也骂的我勾了。你说他有奸夫,是哪一个? (正末唱) 要奸夫略数与你三十个,尽都是把手为活,对酒当歌。郑州浪汉委实多!(云) 那奸夫姓高。(孔目云) 高甚么? (正末唱) 高阳公子休空过!凭着我在口言是亡身祸,言多语少,小人有些九伯风魔。
(孔目云) 既然那妇人有奸夫,把我这一双儿女寄在你这店中,我今夜间越墙而过,把奸夫淫妇都杀了罢! (正末唱)
【黄鍾尾】润纸窗把两个都瞧破,拽后门将三簧锁纳合。扑巡军快拿捉,急开门走不脱,到官司问什么,取了招带枷锁,建法场把市郭,上木驴、着刀剁,万剐了尧婆,兀的不痛快杀我! (下)
(孔目云) 天色晚了,我杀那奸夫淫妇去来! (下) (搽旦同高成上云) 高成,我老公不在家,我和你永远做夫妻,可不受用?(高成云) 难得你这好心! 我买条糖儿请你吃。(孔目云) 天色晚了,我来到这后园墙下,攀着这柳枝,跳过这墙,来到卧房门首。我试听咱。(高成云) 我怎么有些心跳! 把这吊窗开着,有人来时我好走。(孔目云) 可知有奸夫。我蹅开这门进去! (高成慌科云) 不中,有人来了! 走,走,走! (下) (孔目云) 兀的不是奸夫也! (搽旦云) 奸夫在哪里? (孔目云) 这等妇人要做什么,不如杀了罢! (搽旦云) 救人也! (孔目杀科) (搽旦下)(孔目云) 我待走了,可不带累邻舍! 我索官司中出首去来(下)
曲律竿头: 竹竿。古代以竹管正音; 叫做律管。此以曲律代竹。草稕(zhun): 草杆儿。高阳: 古乡名,在今河南杞县西南。秦末郦食其即北乡人。他曾对刘邦自称“高阳酒徒”。旋锅: 旋子,温酒器臭。务生: 指做卖酒生意。高丽: 古国名。此指高丽侍女。小扒头: 妓女。行首: 妓女的上等者,头人。尧婆: 后续之妻。活撮: 小冤业,小东西,有讨厌的意思。令史: 主管文书的官。埚 (gue): 瓦锅。多敢: 同多管,恐怕,大概。结磨: 了结。可丕丕: 同吃丕丕,心跳声。笃速: 哆索。面没罗: 脸上发呆,没有表情。摩挲: 摸索。暗中探索瞎摸。九伯: 九州之伯。伯,古代管领一方的长官。把市郭: 派兵守住街道,维持秩序。上木驴: 动极刑。木驴,古代凌迟处死犯人的一种刑具。出首: 到官府告状。
这一折是全剧的高潮。郑嵩与肖娥之间,已经由剧初的“吃茶”相勾、终日“偎恋”,发展到此折中情义全无,势不两立的仇敌关系。随着剧情的发展,两人的性格特征,也得到充分展现。
张保一组感伤悲叹的 【南吕·一枝花】套曲,把肖娥这个“泼烟花”、“母阎罗”的形象推到了顶峰。这个外貌“恰便似成精的五色花花鬼”的女人,幼时却也是个通晓“谈谐歌舞”的良家女。她之所以沦为“王母” (官妓),原是元代社会蒙古统治者对汉人残酷蹂躏的结果。然而,三年的烟花生活,便她性格扭曲,变得残无人性。她气死郑妻,百般折磨其儿女。在这折戏中,由于她想同高成“永远做夫妻”,所以更加变本加厉地残害前妻子女。【红芍药】、【菩萨凉州】、【骂玉郎】、【感皇恩】、【采茶歌】五支曲子,多侧面地向观众揭示了尧婆肖娥的种种恶迹: 她诬陷孩子“偷了米面把瓮封合”,孩子“掏些冷饭儿”,她又“把碗来夺”; 逼得孩子“前街后巷”去讨饭,“风雪街忍着十分饿!”她常常寻找借口,变换手法打人,或是将孩子悬空吊“脚腕”,或是“剥”去他们“衣服”用井水泼,或是罚他们雪地里光着膝盖跪“精砖”! 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虐待狂! 人们只要听听孩儿那长街凄惨的讨要声,看看孩儿跪在冰雪中缩脖耸肩、搓手呵指的可怜形象,有谁心中不燃起对“泼烟花”仇恨的火焰?“石榴花开得红,尧婆打娃不心疼”。这个妓女出身的尧婆,毒过民谣中的尧婆岂止千万倍!
郑嵩是一个一心沉缅于“卧柳眠花”,及到被弄得妻亡家破、子女被赶出门后方才悔悟的封建小吏形象。当初,他总以为肖娥对自己是“赤心相待”。当赵用怒斥肖娥时,他还对她蜜言劝慰;赵用在路上已将肖娥的狠毒,“一句句”向他“说知”,可他认为“未审虚实”。直到这折戏里,张保向他诉说了家中惨情,又亲见了沿街叫化来酒店的一双可怜儿女,他才如雷轰顶,大叫“痛杀我也”! 郑嵩连夜越墙去杀奸夫淫妇的行动,表现了他在人生道路上历尽磨难后的大彻大悟。至于他杀死肖娥后,主动去官府“出首”; 在蒙冤流放的路上,被宋彬搭救上山,而又同意日后“风尘宁静”,再去讨官家“招安”,这不能不反映出剧作家世界观上的局限性。但是,对作为元代地方小吏的郑嵩来说,这样写仍不失其真实性。因为,他毕竟不是揭竿造反的草莽英雄。
在这折戏中,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正面人物卖酒汉张保。他的遭遇,正是元初社会残酷现实的写照。蒙古族入侵中原,“兵马嚷乱”,他被元兵掳到“宣差衙” (蒙古统治者设在少数民族区、管理军民事务的机构)“为奴作婢”,每日受苦,还被“头领”“蛮子前、蛮子后”的骂个不休。这一情节,真实地反映了元王朝采用“赐户”的办法,强行把农民当作货物,赐给王公贵族及官僚做奴的罪恶。张保在与赖酒账的“官人”争辩时说:“我道也不是回回人,也不是达达人,也不是汉儿人。”这段宾白,更暴露了元代统治者把民族分为高低尊卑不同的四等、推行民族压迫、歧视政策的黑暗! 四等人中,蒙古人 (即“达达人”) 无比高贵,享有种种特权; 色目人 (西域各部族,包括“回回人”) 次之,汉人 (黄河流域的汉人)、南人 (长江流域及其以南的汉人,即“汉儿人”) 却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张保是江西人,属于南人,所以被掳为奴。他在取得“从良文书”,开上酒店后,唱道:“我是个从良自在人!”理直气壮,喊出了内心对民族压迫奋力抗争的怒气。有人说,元曲是愤怒的艺术,实在不无道理。多年的奴隶生活,使他见了官总是心存余悸。当郑嵩问他:“你这里有什么新事?”他回答:“一贯钞买一个大烧饼,别的我不知道。”当他知道眼前的人,正是他刚刚骂过的府衙孔目时,竟吓得用斗笠遮面,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他明知奸夫是府衙侍从高成,但当郑嵩问及时,却用招徕顾客的行话“高阳公子休空过”搪塞而过。透过张保这些带有喜剧色彩的言行,人们不禁会想: 一个心地善良,是非分明的江西老表,何以变得如此胆小怕事?杨显之把犀利的笔锋,直指元代残酷的民族压迫、歧视政策,实在令人拍手称快!《酷寒亭》之所以能经历数百年而不为历史风尘所湮没,倒不仅是它有着劝谕世人谨身律已的意义; 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有如一面镜子,真实地再现了元代社会民族压迫、歧视的残酷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