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金仁杰·追韩信(第二折)
韩信满腹战策兵书,却穷困不堪,寄食无所,幸得漂母同情,予以饭食。有恶少故意相欺,不得已,受其胯下之辱。后来韩信投楚,只得执戟之职; 弃楚投汉,仅居治粟之位。于是慨然负剑,不别而去。汉相萧何得知,急急追上,韩信终被萧何诚意感召,与之同归。韩信归汉后,汉王亲为挂元戎大印,韩信当庭陈说楚汉形势,许以五年灭楚,并献十面埋伏和乌江乔渡之计。韩信率军困楚王于九里山前,成灭楚兴汉大功。
(等霸王上开一折下) (等驾提一折) (等萧何云了) (正末背剑蹅竹马儿上开) 想自家离了淮阴,投于楚国,不用; 今投沛公,亦不能用。人闷闷而不已,而成短歌之曰: 背楚投汉,气吞山河。知音未遇,弹琴空歌。弃执戟离霸主,谋大将投萧何。治粟以叹何补,乘骏骑而知他。(诗曰) 泪洒西风怨恨多,淮阴壮士被穷磨。鲁麟周凤皆为瑞,时与不时争奈何。
【双调新水令】恨天涯流落客孤寒,叹英雄半世虚幻。坐下马空踏遍山水雄,背上剑枉射得斗牛寒。恨塞于天地之间,云遮断玉砌雕栏,按不住浩然气透霄汉。
【驻马听】 回首青山,拍拍离愁满战鞍; 举头新雁,呀呀哀怨伴天寒。止望学龙投大海驾天关,刬地似军骑麟羸马连云栈。且相逢觑英雄如匹似闲,堪恨无端四海苍生眼。
【沉醉东风】 干功名千难万难,求身仕两次三番。前番离了楚国,今次又别炎汉,不觉的皓首苍颜。就月朗回头把剑看,忽然伤感默上心来,百忙里揾不干我英雄泪眼。
(诗曰) 身似青山气似云,也曾富贵也曾贫。时运未来君休笑,太公也作钓鱼人。
【水仙子】想当日子牙守定钓鱼滩,遇文王亲诣磻溪登将台。如今一等盗糠杀狗为官宦,天那,偏我干功名的难上难。想岩前傅说贫寒,平粪土把生涯干,遇高宗一梦间,他须不曾板筑在长安。
(萧何踏竹马儿上了) (正末唱)
【雁儿落】 丞相道将咱来不住的赶,韩信则索把程途盼。(萧何云了) (正末唱) 为甚却相逢便噤声? 非是我不言语相轻慢。
【得胜令】 我又怕叉手告人难,因此上懒下宝雕鞍。(萧何云了) (正末唱) 说着汉天子由心困,量着楚重瞳怎挂眼。(萧何云了) (正末唱) 弃骏马雕鞍,向落日夕阳岸; 办蓑笠纶竿,钓西风渭水寒。
(萧何云了) (正末唱)
【夜行船】 看承的自家如等闲,我早则没福见刘亭长龙颜。(萧何云了) (正末唱) 谁受你那小觑我的官职。(萧何云了)(正末唱) 谁吃你那淹留咱的茶饭。(萧何云) (正末唱)划地说功名半年期限。
【挂玉钩】 我怎肯一事无成两鬓斑! (萧何云了) (正末唱) 既然你不用我这英雄汉,因此上铁甲将军夜度关。你端的为马来将人盼?既不为马共人,却有甚别公干?我汉室江山,可知、可知保奏得我甚挂印登坛?
(萧何云了) (渔公上,云了) (萧何并末上船科) (正末云) 丞相道渔公说得是,官人每不在家里快活,也这般戴月披星生受。则么将谓韩信功名如此艰辛,元来这打鱼的觅衣饭吃,更是生受。(唱)
【川拨棹】 半夜里恰回还,抵多少夕阳归去晚。烟烟湾湾,珂佩珊珊,冷清清夜静水寒。可正是渔人江上晚。
【七弟兄】脚踏着跳板,手执定竹竿,不住的把船攀。兀良,我则见沙鸥惊起芦花岸,忒楞楞飞过蓼花滩,可便似禹门浪急桃花泛。
【梅花酒】 虽然是暮景残,恰夜静更阑; 对绿水青山,正天淡云闲。明滴溜银蟾似海山,光灿烂玉兔照天关。撑开船,挂起帆。俺红尘中受涂炭,恁绿波中觅衣饭; 俺乘骏骑惧登山,你驾孤舟怕逢滩; 俺锦征袍怯衣单,你绿蓑衣不曾干; 俺干熬得鬓斑斑,你枉守定水潺潺;俺不能勾紫罗襕,你空执着钓鱼竿。咱都不到这其间。
【收江南】 怎知烟波名利大家难。(做上岸科) (渔父先下) (正末唱) 抵多少五更朝外马嘶寒,对一天星斗跨雕鞍。不由我倦惮,也是算来名利不如闲。
【尾】 我想这男儿受困遭磨难,恰便似蛟龙未济逢干旱。怎蒙了战策兵书,消磨了顿剑摇环。唱道惆怅,功名因何太晚? 似这般涉水登山。休,休,休,空长叹。(萧何带住) (正末唱) 谢丞相执手相看,不由我半挽着丝缰,意去的懒。(下)
蹅 (cha查) 竹马儿: 骑竹马,借以表示乘马。竹马,当马骑的竹竿儿,本为儿童玩具,这里用作道具。沛公: 即汉高祖刘邦。他是沛县人,初为亭长,起义反秦后,立为沛公; 灭秦后,被项羽封为汉王。执戟 (ji极): 指持戟侍从、宿卫人员。韩信投奔项羽,授官郎中,其职责就是执戟作帐下护卫。
治粟: 即治粟都尉,职责是管理军中粮饷。鲁麟周凤: 鲁麟,据《左传》,鲁哀公十四年,猎人捕获一头怪兽,孔子说这是麒麟,要有德君王治世时才出现。周凤,据 《艺文类聚》第99章 《春秋·元命苞》,凤凰衔书翔于周都丰邑,周武王受书而灭商建周。驾天关: 腾飞于高天之上。天关,星名,这里代指高天。(chan产) 地: 亦作“划的”。反而,反倒。下文“刬地”,则作“白白的、徒劳的”讲。炎汉: 古人以五行相克来解释朝代更替,秦为金,汉为火,火炽为炎,汉又称炎汉。揾(wen问): 擦拭,揩抹。太公: 即姜子牙,名望。相传他曾于渭水支流磻溪垂钓,被周文王发现,任为太师,称师尚父。后佐周武王灭商,民间呼之为姜太公。一等: 一帮,一伙。傅说(yue月): 商朝高宗武丁的大臣。相传原是傅岩地方筑墙的奴隶,后被武丁任用,贤名甚著。则索: 只索,只得。盼: 望,这里是赶的意思。叉手:交手,这里是拱手致敬的意思。重瞳 (tong童): 眼中有两个瞳子。相传项羽重瞳子。这里代指项羽。看承: 看待,看作,看成。早则: 已经,已经是。端的: 果然,果真。这里含讥讽意。则么将谓: 只说,只说是。抵多少: 比不得; 不比那。兀良: 惊叹之词,相当于“呀”。可便似: 好象,正象那。禹门,山西河津县西北龙门的别称,相传为夏禹治水时所凿。桃花泛,即“桃花讯”,也称“桃花水”。银蟾 (chan蝉) 月亮。传说月中有蟾蜍(chu除), 故以“蟾”为月的代称。 下文“玉兔”, 亦指月亮。 紫罗襕 (lan兰): 紫罗衫。 古时贵官衣紫, 故以此作为贵官标志 襕, 即衫子, 短袖单衣之称。倦惮 (dan但): 困倦,劳乏。惮,通“瘅”,劳苦之义。蒙: 遮盖。这里是埋没之义。顿剑摇环: 振剑挺身,环佩摇荡,形容意气昂扬。顿。抖动、振作。环,圆形中空的美玉,古人用为饰物。唱道: 亦作畅道。真是,实在是。
此剧事本 《史记·淮阴侯列传》,是以韩信为主角,写其怀才不遇至骤然发迹的过程。既然如此,当以“韩信拜将”或“韩信白身青霄路”之类命名,但作者却题为“萧何月夜追韩信”,这与内容看似不甚吻合。然而确是个很好的题目,因为以此为题剧作着重写萧何,剧情亦绕着一个“追”字展开——即正面铺陈萧何是怎样确知韩信的非凡才具,怎样闻知韩信出走之事,怎样不及奏闻汉王而只身追赶韩信,怎样备受月夜颠踣之苦而终于追上韩信,又怎样倾心吐胆,力劝韩信归汉,怎样不避汉王震怒,力荐韩信拜将。如此组织情节,不唯扣题谨严而又波澜迭起,处处有戏,况且外部冲突和内心冲突备极尖锐,曲词和宾白均易挥洒,可收情辞并茂之效。更可由此塑造一位识才惜才、大勇大德的千古贤相。
然而,此剧并非如此构思,虽有悖题之嫌,但作者生动凝练地描写韩信遭际,笔墨主要用于抒写韩信远大的抱负和不遇的苦闷,从而成功地塑造出一个失意雄杰的形象,却也难能可贵。尤其第二折写“追韩信”本事,作者变“追韩信”为“被追的韩信”,极写韩信的痛苦和愤懑,极写韩信对萧何真意的怀疑以及他对功名的欲求又休、欲休不能的心态变化,更是堪称妙笔。
须知,关于“追韩信”本事,司马迁 《史记》仅有数语:“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至于韩信踽踽独行时是怎样的伤心失意,萧何追上韩信时两人又怎样对话等等,均付阙如,一片空白。而金仁杰偏就抓住这片空白,设身处地,驰骋想象,为韩信设计出一大套惆怅悲愤的曲词,把一颗负痛的心灵坦露在观者面前,此非妙笔而何?
这一折,共十三支曲子 (另有三处简短的宾白,用以交待事由,引出唱词,兼明心志),前四支系韩信孑身出走,自叹自慰,中四支系萧、韩对话,泄愤明志,后五支系韩信比照渔公,抒怀寄慨。韩信孑身自叹,抒发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处处闲置、蹉跎半生的伤感之情: 他恨——“坐下马空踏遍山水雄,背上剑枉射得斗牛寒”( 【双调新水令】),他怨——“止望学龙投大海驾天关,刬地似军骑赢马连云栈”(【驻马听】),他不平——“如今一等盗糠杀狗为官宦,天那偏我干功名的难上难”(【水仙子】)。 理想与现实, 主观与客观, 竟是如此的悖逆和悬隔。使他不禁悲从中来,泪洒月下。但是,悲则悲矣,却不坠青云之志,不减浩然之气。他时而挥斥“无端四海苍生眼”,时而嗟叹“云遮断玉砌雕栏”,时而伤怀于“半世虚幻”、“皓首苍颜”,时而自慰以“时运未来”、“知音未遇”,到后来,径以姜子牙和傅说来诩自勉。那种对自身才具的高度自信,对功名成就的强烈向往,那种粪土时人的气概,待价而沽的意趣,真是非韩信莫属。
萧、韩对话,则是自叹的衍变。这里,英雄失意的愤激之情,有了具体的发泄对象,辞气也由慷慨悲苦转为倨傲不恭。韩信尝够了受冷遇的滋味,又不明萧何来意,故尔冷对萧何,“懒下宝雕鞍”(【得胜令】)。当萧何提起韩信过去在楚、汉的遭际,打算予以宽解时,韩信愤然唱道:“说着汉天子由心困,量着楚重瞳怎挂眼?” (同上) 居然不把汉王放在眼里。当萧何劝其归汉时,韩信马上抖出旧帐:“看承的自家如等闲,我早则没福见刘亭长龙颜。”并进而讥讽说:“谁受你那小觑我的官职? 谁吃你那淹留咱的茶饭?刬地说功名半年期限。”( 【夜行船】) 他宣称:“我怎肯一事无成两鬓斑? 既然你不用我这英雄汉,因此上铁甲将军夜度关。”( 【挂玉钩】) 显示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傲气。接着,又再一次挖苦萧何:“你端的为马来将人盼? 既不为马共人,却有甚别公于? 我汉室江山,可知、可知保奏得我甚挂印登坛?” (同上) 这段对话,传神地写出了韩信对汉王的期待与失望。对萧何的外冷而内热。他真心希望的是经由萧何而获得汉王的重用,但又因从前的经历而心存疑虑。他怨气郁勃,心情矛盾,故尔出语多所不敬: 对萧何是这样,对那位不在眼前的汉王亦然。你看他一忽儿称汉王为“天子”,—忽儿又称汉王为“亭长”,最妙的是,竟以“亭长”和“龙颜”并提,公然嘲谑汉王,此可谓“失意忘形”,不顾利害——此公一生,屡有忘形之时,作者据此生发,作一写照,虽觉不经,却显示了韩信的性格及其当时心境。
韩信船上抒怀诸曲中,【川拨棹】 感叹渔公半夜渡客,衣饰寒碜; 【七弟兄】 描写宿马惊飞,折射渔公夜渡之苦; 【梅花酒】 则把渔公生涯与自身遭际相比,从而生出 【收江南】 中“算来名利不如闲”的灰心之叹,但是,他毕竟才冠当代,不甘潦倒。在 【尾】 曲中,他一方面埋怨功名来得太晚,一方面又不愿“蒙了战策兵书,消磨了顿剑摇环”,并终于一个“谢”字出口,表示不再他去。这些曲词,深沉低回,情韵绵长,从另一个角度表现了韩信的矛盾心情和抉择过程。
应该指出的是,在船上抒怀诸曲中,作者借韩信之口咏叹渔公生活,其中明显寄托着作者对渔家的同情。【川拨棹】、【七弟兄】 两曲,写渔公半夜始归,接着又撑渡萧、韩二人,着意叹其辛劳,写得句句如画,事若亲睹,不仅有很高的艺术性,其思想性也是不容低估的。至如 【梅花酒】 一曲中,“俺红尘中受涂炭,恁绿波中觅衣饭; 俺乘骏骑惧登山,你驾孤舟怕逢滩; 俺锦征袍怯衣单,你绿蓑衣不曾干; 俺干熬得鬓斑斑, 你枉守定水潺潺; 俺不能勾紫罗襕, 你空执着钓鱼竿”等语,把打鱼人和求取功名者相对比,屈指历数,蝉联而下,貌似求同,实见其异,着力突出和强调了渔家生计之艰辛。不仅画面真实、鲜明,而且笔端酸楚、沉重。象这样咏叹渔家生涯,在元杂剧中是罕有的。
纵观本折曲词,始则慷慨愤激,继而倨傲不逊,最后则低回沉吟,形象地表现了韩信心灵的伤痛和情绪的起伏,准确地展示了韩信自信、自负、热衷功名的性格特征,确是设身处地、立心而后立言(李渔 《闲情偶记·词曲部》) 的佳作。所惜者,科介与宾白仅有标记提示而未具体撰写,故尔剧作只可以抒情诗观,而不能作演出脚本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