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陈罴斋·跃鲤记(第二十六出芦林相会)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陈罴斋·跃鲤记(第二十六出芦林相会)

姜诗与妻庞氏三娘孝奉母亲。姜母因病,需饮江心之水,气血方畅。庞氏前往汲水,遇狂风急浪,取水未成。邻居秋娘从中挑拨,姜母怀疑庞氏私贪衣食,居心不良,便命姜诗将妻休弃。庞氏投奔邻里王母,织麻为生,但不忘孝养。因知婆婆喜食江鲤,便设法换取。庞氏拾柴煮鱼在芦林与姜诗相遇,姜诗方知妻子之孝心,庞氏暗地调羹作鲙,央王母送给婆婆。一日姜诗前去取江水,又遇风浪而不得,母子才信庞氏前番遭屈。适值邻母上门,一一述说庞氏孝行,秋娘的谎言也被戳穿,于是顿释前嫌,合家团圆。其事感动上苍,姜宅边上忽涌出一股泉水,味同江心水。且每日跃出鲤鱼一对。朝廷知其夫妇大贤,遂封姜诗为江陵县尹。



(旦上唱)

【步步娇】 买鱼作鲙供甘旨,来到芦林里,捡取这枯枝。遥望前村,有个人来此。待奴家仔细看分明,却原来是姜郎至。但不知姜郎来此何干?不免立地等他,问取婆婆的病体若何。且站在一边,等待他问取因依,便见真来历。

【前腔】 (生上唱) 驱驰不惮多迢递,自古道父母有疾,子意何安。使我心忧虑,前去觅良医。偶见一佳人,立在芦林里。远观未审,近睹分明,却是吾不孝之妻。未审他有何因依。我欲回去,老母患重,如之奈何? 欲待要过去呵,只恐怕相羁滞。(旦见生) 姜郎,我和你夫妻之情,今日相逢,相叫一声也无妨,为何望望然而去? (生) 三娘,我和你恩断义绝之人,路途相逢,不须施礼。咱和你各自奔前程。(旦) 岂不念夫妇恩情? (生) 三娘,撒手! 难顾恩和义。

(旦) 姜郎,我冤遭责遣,未犯律条,衾枕盟誓未寒,儿女恩情尚在。素来重义,何出轻言? (生) 三娘,我和你覆水难收,断弦难续。天伦既已义绝,夫妇毕竟礼无。歧路相逢,不须询间。(旦) 亲在儿不远游。况且婆婆患病,为子者药必亲尝,寝不解带,才是子道。何故擅离膝下? (生) 呀! 妇人家昼不游庭,何事乱走芦林? 若无濮上之期,定有桑间之约。(旦) 姜郎,任你纵起秋胡之疑,难败我罗敷之德。百年终望,一旦成虚。(诗)忆昔当年适嫁君,中途见弃为何因? 妾身未必违条例,抵甚相看陌路人? (唱)

【降黄龙】 我为伊执釜搡觚,指望举案齐眉,百年相逐。姜郎,当日婆婆逐我出来,未审有何缘故。今日幸得相逢,细说明白,使奴终心无怨,那一日朦胧见弃,今日里偶尔奇逢,望姜郎倾心剖腹。(生)谁教你逆理乱常,有乖妇道! (旦) 姜郎,弃妻有七去之条,念奴家未犯七去条目,缘何将咱做一个叱狗鲍宣,蒸黎鲁妇? (生) 贱人,今日依你讲起来,道丈夫无故弃妻,你可知罪莫大于不孝? 你不孝亲姑,焉得无罪? (旦) 糊涂: 你道奴不孝于姑,有甚么行藏暴露?

(生) 娶妇从来为养亲,养亲何故起亏心。从夫不把亲姑孝,不孝亲姑孝甚人? (唱)

【前腔】 当初,我与你结发情孚,父母养儿子,娶媳妇,望他那一件? 只为寒则进衣,饥则加食,指望你将甘旨供调,谁知你把我门风玷辱。(旦) 自适姜门,户庭未出,蘋蘩中馈,未尝有缺,怎见玷辱门风哩? (生) 好恶! 你瞒昧欺姑,全不想有乖法度。(背云) 我今日要往飞云洞甚急,不期芦林遇这贱人,延阻去路。欲待回去,母病难痊,怎么是好?踌躇,三娘快站开,念姜诗有事关心,休得将人耽误。(旦) 姜郎,夫妻乃五伦之一,义不可绝,岂可中道而废,以致妻子孤贫失所? (生) 谩说道受孤贫,岂不闻覆水难收会稽愚妇?

【前腔】 (旦) 虚诬; 只落得负屈含冤,无门控诉。天,不知哪个天杀的唆逗婆婆,将奴赶出,玉石难分。奴本是洁玉无瑕,却被青蝇玷污。(生) 三娘,你今日枉自嗟叹,当日婆婆赶你出来,只为你汲水归迟,因此性发难容。休怨傍人道论。(旦) 姜郎,你不说起水来也自罢了,说起水来呵,危途那一日风狂浪阻。姜郎,不得一个白须公公相救,莫说是一个妻子,便是十个也不得见你了。险些儿一命归泉路。(生) 不孝之妇,死何足惜。(旦) 呸: 人非尧舜,焉能无过?只为汲江水这些事,你就出妻子在外哩! 好似哑子吃荼毒,俺这里有口难分,他那里迷而不悟。

(生) 三娘,虽则夫妇之道,不可不亲,奈先王之法,亦不可以不尊。

【前腔】姜诗,非迷而不悟,但只要承顺堂上怡颜,难顾得枕边私欲。(旦) 姜郎,我被婆婆赶出外,衣不遮体,食不充口,为何全不见怜? (生) 既道是衣食无措,何不转回乡故? (旦) 姜郎,奴家岂没有娘家不成! 妾承父母之命,遣事君子,临行之时,母亲在厅堂之上递我一杯酒,他道:“儿你到人家作媳妇,一要孝顺公姑,二要承顺丈夫。”今日无故被遣而回,见吾亲族,岂不汗颜? (生唱) 既无颜再转江东,何不去别选个豪富? (旦) 差矣。自古道: 一与之醮,终身不改。我到你家,生下安安七岁,还叫我嫁人,辱身丧节,夫,亏你说得出口! (生) 既不嫁人,终身靠谁? (旦) 宁死于邻母之家,决无他适。(生) 痴愚,他守寡孀居,况且窘迫贫孤,怎倚他朝飡暮宿?

(旦作悲吁) 好苦! 天! (生) 三娘,不须啼哭。你有三罪得于婆婆,方才赶你出来。(旦) 姜郎,第一件如何? (生) 街坊私去买肉鸡,称说婆婆庆寿时; 临朝那见鸡肉面,私造口福太心亏。(旦) 第二罪? (生) 私买梭布做汗衫,絮言庆寿我萱堂;临期那见衣衫面,私置衣穿意不良。(旦) 第三罪? (生) 背地焚香在后园,三言四语祝苍天; 三张桌子高层起,咒骂婆婆你不智。(旦) 姜郎,你说奴一不孝,私造口腹,你家又没三厨五灶,瞒得过婆婆与你,瞒不得七岁安安。(生) 安安是个娃子,你将一片肉,一个鸡肘与他吃了,再也不肯说了。(旦) 夫,你回去,手拿一根荆条,叫安安跪下,打他几下,必然就说。(生) 可见妇人心歹,你例吃鸣肉,反叫我打孩儿。(旦) 夫,奴家认去罢。(生) 不愁你不认。(旦) 你说二不孝,私置衣穿,你家又没有大箱小篑,你回去拿钥匙开看,若有新衣服,奴家死也瞑目。(生) 未起此心,先有此意。寄在邻家。谁管你不成。(旦) 夫,奴家也认去罢。(生) 一是真,百是真,不愁你不认。(旦) 夫,说三不孝,在后花园中层起三张桌子,焚香咒骂婆婆,姜郎,一张桌子有几尺高? (生) 一张桌子有二尺五寸高。(旦) 既是一张桌子有二尺五高,三张桌子共有七尺五高,夫,如何层得上去? (生)你下面把条凳子站了足,一层层扶上去。(旦) 且问你后园墙有几高? (生) 有五尺高。(旦) 既是三张桌子有七尺五高,墙有五尺高,岂无人看见? (生) 外面是秋娘看见,里面是母亲见。(旦) 既是婆婆亲眼见,何不一把扯住奴家,问个死罪也罢。(生) 那时婆婆扯住你,你是个不孝恶妇,把他一交推倒,怎么了得? (旦) 夫,皆是冤枉,奴家也认去罢。(做哭介) 好苦! 天! (生)谩长吁,你有三逆亲姑: 一不合私造口腹,二不合私置衣穿,三不合咒骂亲姑。你犯法违条,今日里休想做姜门中媳妇。(旦跪介) 奴家今日跪在你跟前。姜郎,念夫妇之情,务要劝解婆婆收留奴家回去。(生) 起来站退。待我好去。

【水红花】 (生) 只合偷生远遁,又何须絮叨叨拦阻我程途。(旦起唱) 非是奴絮叨叨拦阻你程途,怎奈我撇不下冷清清年老的姑,难割舍安安年幼的苦。到于今眼睁睁分散凤鸾孤。他那里,他那里一桩桩诬奴罪奴,俺这里一天愁冤无剖诉。望夫君说与分明,奴死向黄泉,甘心瞑目。

(生) 贱人,你不思婆婆养孩儿娶媳妇,望他哪一件?

【一枝花】 他当初指望百年图,养孩儿终身思报补。娶媳妇指望供朝暮。谁知你为已私身,我须念劬劳养育。慈乌尚有反哺雏,却被你做了伤风败俗。

【前腔】 (旦) 听伊言心惊胆战珠泪簌,他那里怒吽吽,信谗言抵死罪奴。俺这里恨匆匆,被谗言抵死怨夫。这冤苦凭谁分诉? 姜郎,你罪奴家忤逆亲姑,不免对天发下誓来: 天地神明,我庞氏若有此心,四体不得周全。我若有瞒姑咒姑,老天鉴察庞氏妇,果有亏心,神明洞烛。

(生) 贱人站开,待我好躜路。

【二犯江儿水】 (旦) 枉读圣贤书,空在黉门里,你好狠心狠毒。既道是婆婆病卧少支吾,姜郎,你为人子怎不在家看视婆婆? 为何因、在此闲游?不念他身畔无人,菽水荒疏,独自冷清清,有谁看顾?

(生) 贱人,你说我母亲病卧,为着何来?

【前腔】 (生) 我娘须是受塗痛,却不道为伊抵触。我今日不惮路驰驱,竟往飞云,特求医卜。贱人,虽则是婆婆赶你出来,你可遵守妇道,方才是理。贱人,此乃是芦林幽僻人影疏,岂可在此单行独步?

(生) 贱人,你今日倒把父母夫家名节一旦不顾,岂不自耻?(旦) 冤家,你且站在旁,听我道来。(生) 快讲来,我要行速。(旦云) 【西江月】 本是夫妻结发,只因搬逗分居,不容分诉付休书,致使参商两处。只为婆婆患病,心中爱吃江鱼。织麻已换在邻厨,特检芦柴炊煮。(生) 你怎知道婆婆爱吃江鱼?(旦) 前日邻姑姑,到我家里来看婆婆,方知婆婆患病,爱吃江鱼。(生) 既然如此,见你芦柴就是真了。(旦指介) 这些也是。那些也是。(生) 三娘,你今日情极至此,始见真心。【西江月】 (生念) 夫妇相随半世,孩儿抚养成人,焉能一旦逆萱亲,必有傍人谗佞。妻,宁耐暂居邻母,待吾回劝娘亲,从头诉说这原因,转怒回嗔未定。老娘,我听他今日之言,你桩桩皆假意,件件是虚情。三娘! (唱)

【忒忒令】 你信着何人谗妬,致令我参商骨肉。妻,你今日里诉衷曲,本是个贤孝之妻,反做了忤逆之妇。(旦) 姜郎,你心下既已明白,何不带奴回去,怎的这等情辜意薄! (生) 三娘,非是我情辜,又恐怕萱亲嗔怒。不信伊能事亲敬姑,反道我私妻背母。妻,你婆婆若回心转意,我夫妇必有完聚之日。倘若不从呵,从此后恩情两途。妻,可怜你作漂萍飞絮他乡妇,我作个行缺名亏薄幸徒。(旦) 但愿婆婆回嗔恕,使我破镜重圆,断弦再续。

(生作悲介) 妻,你居邻母家中,我回去劝解婆婆,就着安安来接你。

【忆多娇】 (旦) 姜郎忍将情意绝,只落得肝肠裂。百年恩爱遭磨折,欲语未言心已结。(合) 芦林话别,痛杀杀泪珠流血。

【前腔】 (生) 听伊说、心惨切。负屈含冤遭此孽,恨只恨搬斗心、狼蝎。(合前)

【斗黑麻】 (旦) 虑只虑年老婆婆有谁抬贴,苦只苦幼小安安有谁提挈。结发情成差迭,两眼相看,喉咙哽咽。(合) 匆匆话别,徒将衣袂拽,谁挽天河把冤情洗泄。

【前腔】 (生) 非是我薄恩情将伊抛别,怎奈我老萱堂不由人分说。三娘,你贤哉,我已决。谁承望誓海盟山,反遭磨灭。(合前)

【尾声】 (生唱)恩情俏似汤浇雪,(旦) 两眼睁睁怎忍别? (合) 就是铁石人闻也痛裂。(并下)



濮上、桑间: 《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古代因以指男女私会之地。秋胡之疑: 鲁大夫秋胡得官回来,见妻罗敷采桑,便假意赠金相戏,以试贞节。此典系捏合《列女传》、《陌上桑》而成。七去之条: 旧时女子有无子、淫佚、不敬公婆、多嘴多舌、盗窃、妬忌,恶病七种情况之一,即可休弃。叱狗鲍宣: 《东观汉记》谓,鲍永事继母至孝,妻尝于母前叱犬,而永即去之。永乃鲍宣之子。此处作者误用。蒸黎鲁妇: 传说曾子以其妻蒸藜不熟而去妻。见 《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黎,当为“藜”。会稽愚妇: 用朱买臣休妻故事。事见 《汉书》本传。黉 (hong洪) 门: 古代的学校。参商骨肉: 参星和商星一早一晚不相遇。此指骨肉分离。



《姜诗跃鲤记》共四十二出。本事出 《后汉书·列女传》; 明初南戏有 《姜诗得鲤》,作者当据此改编而成。剧作写的是古代著名的孝子贤妇的故事。这对夫妇屈意奉侍母亲,竭尽全力,忍辱负重,艰难备尝,纵受万苦而不辞,执著的孝心终于感动了上苍,其夫妇均获得美满的结局。作品道德劝惩色彩非常明显。这种思想倾向,在今天是必须加以批判的。但由于剧本委婉曲折地表现了孝子孝妇的惨苦遭际和真实心理,写出了他们尽管克尽孝道却不为长上理解反而屡受折辱的悲苦经历,因而,与其说是对子孝的讴歌,不如说是对“母慈”的急切呼唤和痛苦的渴求。在封建礼教禁锢下,长上无视家庭的客观条件,可以无休止地苛求后辈,而后辈却只能唯命是听,无条件地顺从,不准稍作分辩,否则,便是不孝。这种不平等关系中,子孝是绝对的,亲慈却不过是一种装饰。家长意志横行,必然扭曲了人伦,给家庭带来不幸和灾难。这在礼教社会人伦物理难以两全的人们中,易于引发巨大的共鸣; 在今天,人们看到的是孝道伦理对人的行为和思想的扭曲。《芦林相会》一出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标本。

姜诗迫于母命休妻,但他对母亲所陈述的儿妻私贪口腹、私置衣物、诅咒婆母这三大罪状,仍难以深信,因为他和妻子毕竟有过七年多的共同生活,对妻子的品行、为人不能说一无所知,故而,他也曾闪过一念: 妻子应不是母亲所说的那种人; 但母亲的话就是真理,在孝道规范之下,他岂能做“忤逆”之子,只能唯唯诺诺,一力听从,毫无独立人格可言,因而,对于母训,他不能怀疑,也不敢怀疑,而是努力地为这“真理”寻找能圆其说的理由,使自己于心稍安。那休妻的三条罪状,用现代爱情婚姻观看,当然无足轻重,十分荒唐,但在那个封建礼教严酷统治的社会中,却是非同小可,事关紧要。故而,姜诗慑于这一沉重压力,为顾全母子之义而割舍夫妻之情。庞氏无辜遭遣,含冤莫白而肝肠寸断。

庞氏一片孝心,却失欢于婆母,被驱逐出家门。不料在拾芦柴时,竟意外地遇见丈夫,她多么想向丈夫倾诉衷肠,剖白枉屈,以求得理解,哪想到姜诗却冷若冰霜,不容分辩。她的一条条声泪俱下的申述,在姜诗的有色眼镜之下无一可信,一一予以驳回。柔弱善良的庞氏有口难辩,只能哭一声:“天! 好苦!”古代妇女处境之悲惨由此可见。两人一热切,一冷淡,一个自信可以辩明,一个听而不闻,不容分说,形成强烈的感情对比。作品层层递进,波澜起伏,扣人心弦。观众原以为善良的庞氏就此可以辩明冤屈,但处于封建礼教樊笼中妇女的卑贱地位,注定了她的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庞氏满腔热望,顿入冰窟。眼见得此冤将永远难白,不料剧情至此又一跌宕。姜诗得知妻子织麻换得江鱼,特拾芦柴煎煮,便相信妻子确有孝心。苦心申辩,不及亲见孝行一桩,看来是“以事实为依据”,其实却正是妇女毫无申辩权利的写照。作品经这一转折,观众又以为姜庞可以尽释前嫌,夫妇同归,但懦弱的孝子,却不敢向母亲直说,在孝道淫威之下,他无计可施,可怜巴巴,他反劝妻子忍耐。至于高堂态度如何,仍为不可知。在这里,作者又设置一个悬念,将剧情步步引向深入,为戏剧冲突的解决再设铺垫,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本出曲白质朴无华,然而语含机锋,一波三折,戏剧悬念一环紧扣一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昆剧及许多地方戏至今仍有搬演,成为一个著名的折子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