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袁于令·西楼记(第十三出疑谜)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袁于令·西楼记(第十三出疑谜)

妓女穆素徽倾慕于鹃之词曲,对其所作 【楚江情】 更是赞赏不已。后二人西楼相会,一见钟情,以 【楚江情】为媒,“生死相订”,“永期秦晋”。于父御史于鲁听信秀才赵伯将谗言,将穆素徽逐往杭州。相国公子池同乘机勾结鸨母乜氏,以巨款买穆素徽为妾。穆抵死不从,受尽磨难。于鹃不得与穆相会,相思成疾,几欲昏死。穆误信传闻,以为于鹃已死,欲自缢而绝,幸为丫鬟相救。于鹃赴京应试,途遇好友李节,言穆自缢身亡,信以为真,悲痛不已。后得中状元。侠士胥表,舍侍妾轻鸿救穆素徽脱难,经过一番周折,终于使于、穆二人在京团圆。



【一江风】 (生上) 意阑珊,几度荒茶饭,坐起惟长叹。记西楼唤转,声声扶病而歌,遂把红丝绾。唉! 蓝桥咫尺间,谁知风浪翻,好事多磨难。

前日约会穆素徽。不意父亲严禁,不得去一面。今日喜父亲暂出拜客,欲待去会他,恐回来知之,又是害他了。所以展转中止,毕竟不知如何计较了他。不免差文豹在门前打听则个。好似和针吞却了线,系人肠肚刺人心。(暂下)

【秋月夜】 (外上) 乍转弯,前面那家想是了。好问于乡宦。(丑上)有些相认白须汉。(外) 呀! 文大哥。(丑) 我说是你,如何站定东西看? (外) 老爷可曾计较你? (丑) 不要说起,害咱们念板。今日你来怎么? (外) 是差来寄柬。

(丑) 天那! 又寄什么柬? 呀! 相公正差我打听消息,这书来得正好,我与你传进吧。(外) 穆姑娘千叮万嘱,教我定要面送。送些酒钱在这里,求悄然领我一见相公。(丑乐收银介) 幸喜老爷恰才出去,门上人又病倒,好凑巧! 待我悄然领进书房去。(外) 多谢! 转过回廊,又是厅堂。过了厅堂,又是回廊。(丑) 相公有请。(生) 重门深似海,那得外人来。(丑) 有信在这里。(外) 小生是穆姑娘差来的。(生) 正要问你。俺老爷可曾计较你家! (外) 不要说起。 昨日赵伯将相公, 领着宅上一匋大叔,说老爷教他来毁拆房屋,驱向远方。诈了银子六十两,家伙打得雪片。幸得穆姑娘烧香,不在家里。归来知之,痛哭不已。(生) 有这等事? (外) 穆姑娘含泪写书,嘱咐小人,必欲面见。还要讨一件记色,方信小人虚实。明早开船到杭州去,寄居亲眷家。要紧说话,都在书上。(丑急上) 老爷在街上喝道来了,快些去吧。(外急介,生) 说话多了,不及回书。说道书中之言,定当如命。也写不及回书了。有旧玉在此,持去作记。(丑) 快去吧。(外)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急走下,生恨介) 毕竟是赵伯将与父亲说的,又领我们恶奴去打逐,致令父亲严禁。教我别也不得一别,回书也写不得一纸,好生可恨! 且住。书中不知有什么言语,想必生死之约在内。咦! 还有一件在里边,捏去又不硬又不软,不知是什么东西? 咳! 封函上图书密密,花押重重,又贴两对纸方胜儿,可不用心也! 待开只愁肠断,不开时又忍不过。怎么好?

【红衲袄】 看他灿莹莹尽泪斑,间着那印章红花字幻。待开时,只恐添悲惋; 不开时,那得我心上宽。细细将指甲儿挑下阑,乍破缄,不觉的香气散。(开书介) 呀! 原来一股发儿,真恁的香也。早是一股发儿袅袅的好似乌云也。呀! 为何一幅素纸,并不半字,恁教人猜谜难。

待我猜一猜。

【前腔】 敢是为愁多不耐烦? 敢是怯纤纤慵染翰? 敢是我泪模糊,不见蝇头柬?敢是你暗中挥,早忘了笔砚干? 莫不有孙汝权剔弄奸? 若是被人换了,如何原封不动,印记分明,且留香云在内? 想是: 厌套书寒温泛。就是不落套语,为何一句也没有? 呀! 是了。他因我父亲驱逐,料不成事,把哑谜来回绝我。多应把断发空书做了决绝回音也。痛杀人好似剜肺肝。

咳! 好痛杀人也! (丑) 相公为何只管堕泪?

【前腔】 (生) 我只为叫不开离恨关。(丑) 嗟叹也没用。(生) 咳!不由人不浩叹。喉间愁块何时划?胸中泪海是甚日干? 难道我与素徽毕竟是无缘的? 天那! 怨杀那狠上苍未可攀,直恁的把我来不挂眼。若是没有姻缘拼死向黄泉也,怕心窝不肯寒。

(小净上) 假做笑呵呵,满肚毒蛇窠,口善心不善,面和心不和。阿呀,叔夜兄! (生做忙收书发介) 文豹回了吧。(小净)回不得了,开了门。(丑) 怪人在肚,相见何妨? (生) 如此开门。(丑做开门介,生) 为何而来? (小净) 特来报兄一信,不知可晓得昨日之事? 小弟替兄出尽寡力。(生) 多谢了! 若不是兄去,几乎就搬了。(小净) 为何恩将仇报,倒把言语来唐突我? 是你令尊不知那里晓得了。差人发话,我适值在那里。为兄解劝,姑缓驱逐。我又不曾先在令尊前搬是非,又不曾托我去发话。好意报兄,难道是我不好么? (生冷笑介) 也好得有数。(小净怒介) 嗳哟! 不要与你强辩。就作是我,赶去一妓,也有何妨? 不去惩治家人,埋怨父亲,倒来与我聒絮,可不是屁话么! (生怒介) 这便是你文字了。

【大影戏】 看你理穷词遁,故生怒嗔。(小净) 我不是你严亲,为何把我来寻趁? (生) 只问道是,谁挑衅,谁赶他去,扎诈他断草除根? (小净) 是我说的,是我扎的。(生) 六十两。(小净) 既做仇人,怎赚金银?

(生) 你得了银子,才缓他昨日搬场。

【前腔】 (小净背介) 语多相近,辨来渐真。(向生介) 是我使方便,他感咱恩,送来礼物,何须逊? (生) 倒说得冠冕。你是个扎火囤癞皮光棍。(小净) 畜生、狗王八、强盗、贼乌龟。交绝不出恶声。你欺我是个秀才,只管乱骂么? 我拉些朋友,打得你家片瓦无存!(生) 你这样彻底无赖小人。我与你斗什么口? (小净) 既是不屑斗口,为何前日抹坏我歌曲。(生) 只此一句。有今朝破口伤情,(小净) 咬断牙龈,誓不登门。

(生) 也不敢劳。

怪伊谈笑起风波,纵做仇人奈我何。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念板: 本指挨打,“念板”是说挨打时数板子数,这里指受到于鲁的训斥。记色: 这里指证据。图书: 私章。花押: 草书签名或代替签名的特殊符号。方胜: 把信叠成菱形的花样称做“方胜”。直恁 (nen嫩): 竟然如此。

慵染翰: 懒得动笔。翰,指毛笔。寻趁: 寻找。扎火囤: 指设计陷害。



《西楼记》又名 《西楼梦》,全剧四十出,写书生于鹃与青楼妓女穆素徽的爱情故事,主要歌颂了于鹃忠于爱情、轻视功名、贵不易志的品质,肯定了穆素徽不畏权要誓死捍卫专一爱情的精神,赞扬了胥表舍己救人、不图回报的侠义行为,谴责了池同、赵伯将的奸佞谗谮嘴脸。

在此出之前,于鹃与穆素徽因写词曲而互相爱慕,缘西楼同歌【楚江情】 而定情。由于秀才赵伯将进谗言,此事为于鹃之父御史于鲁所知。于鲁一面严禁于鹃外出,一面命赵伯将率家僮驱逐穆素徽。穆素徽赴杭州之前,修书一封,约于鹃“明夜瞒了父亲出来,舟次一会,永决终身之事”,便是“逾垣凿壁,冲风冒雪”也务必前来。她还截秀发一束,装入信中,遣周旺面交于鹃。恰在此时,相国公子池同来扰。忙乱中误寄空书一封。《疑谜》出即写于鹃接断发空书前后的思想活动。

于鹃是个轻功名、重爱情、重然诺、不易志的宦门公子。他无心读书仕进,专好“和吟唱酬”,自爱上穆素徽之后,一刻也放不下,遂相思成疾。他说:“不得素徽,纵做南面王,也只是不快。”“天那! 我也不要功名,天若有好意,不如还我素徽吧!”(《诘讯》) 赴京应试途中,误闻素徽已死,便发出“姻缘既断,富贵安足论”的感慨。后虽“强赴选场”,却无心答卷,他说:“不遇洞房花烛夜,谁思金榜挂名时”。《疑谜》出则着重写于鹃对其父于鲁所代表的封建礼教的反抗,及对专一爱情的热烈追求,深刻揭示了他遭受严禁后的相思之苦。于鹃遭到父亲的严禁,无法与素徽相会,心情极度苦闷彷徨:“意阑珊几度荒茶饭,坐起惟长叹。”百无聊赖,只好以回忆二人西楼同歌词曲的幸福情景聊以自慰:“记西楼唤转,声声扶病而歌,遂把红丝绾”。其父“暂出拜客”,欲待前去相会,又恐父亲“知之”,反例害了她,真是欲忍难罢,欲去又止,这内心的痛苦,“好似和针吞却线,系人肠肚刺人心”。恩格斯说:“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从上述于鹃那种“最强烈的”爱情痛苦中,我们可看到“高尚”,因为这种痛苦来自对纯真爱情的坚持和对封建礼教反抗。

穆素徽在本出中没有出场,作品只是通过“断发空书”等情节,从侧面作了一些点晴式的描写。仅此也可透视出这个人物思想的一斑。于鲁所采取的“严禁”和“驱逐”,犹如一堵森严的高墙。隔断有情人,使男女双方的爱情面临严峻的考验。但这个深情的女子并未退缩,仍于困境中苦苦追求,在被逐赴杭州前的短暂时刻,修书邀于鹃舟次相会。空书不空,它满载着多少深情。那“灿莹莹尽泪斑”的“封函”上布满的“密密”“图书”、“重重”“花押”,还有那“两对纸方胜儿”和“好似乌云”的“一股发儿”便远远胜过千言万语。这是她心底痴情的流露,是忠诚爱情的誓言,也是对封建礼教的勇敢挑战。

《西楼记》在艺术上突出的特点就是结构严谨,情节曲折多变,跌宕有致,又不囿干俗套,合情人理,令人叹服。

于、穆自西楼定情后,直到最后团圆之前,再未见面,这在爱情类传奇中是少见的。两人性格的塑造,主要靠作者精心设计的相互关联的情节来体现。这些设施巧妙的情节,看似很偶然,却能作情理上的解释,且曲折有致,环环相扣,构成一个个戏剧冲突。随着这些戏剧冲突的发展直至解决,便使人物的性格趋于鲜明。

以我们所选的 《疑谜》出来看,也明显具有上述特点。在男女主人公未同时出场的情况下,作者通过种种巧妙安排,重点设计出一个“断发空书”的情节,从而使人物性格得以较好的体现。由于赵伯将进谗,于鹃被父亲严禁,穆素徽遭逐,二人难以相会,于是就引出了穆素徽断发修书的情节。又由于池同的搅扰,穆素徽在匆忙中寄了空书,只留得断发于信中。当于鹃收到信时,恰逢于鹃之父外出回府,他来不及看书就急命送信人离去。待送信人走后开书细看,才发现惟有断发素纸,一字全无。而对断发空书,于鹃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急欲解开这“空书”之谜,便作了种种猜测。他曾与穆素徽“生死相订”,当然不会想到这“空书”是她有意而为,于是便设想可能是她“愁多不耐烦”,或者是“慵染翰”; 要不就是自己泪眼模糊”看不清蝇头柬”; 也可能是她“暗中挥早忘了笔砚乾”; 也许是暗中“被人换了”。但来书“原封不动,印记分明,且留香云在内”,这一切猜测,似又不可能。最后,一个他不愿想到的念头在头脑中闪现:“他因我父亲驱逐,料不成事,把哑谜来回绝我。”想到此,便堕泪不止,痛不欲生。穆素徽寄空书,并非本意,纯属误为,于鹃不解其详,便引起了感情世界的剧烈冲突。他以为姻缘无望,只得怨恨“狠上苍未可攀,真恁的把我来不挂眼”,如果姻缘不成,便“拼死向黄泉”。这些情节的设施,看似偶然,但于偶然中含有必然,且又在情理之中。于鹃与穆素徽出身于两个对立的阶级,他们的爱情违背封建礼教,一开始就受到御史于鲁的反对和一些坏人的破坏。所以,当于鹃面对“断发空书”作了种种猜测之后,自然就会想到是因父亲的驱逐致使穆素徽回绝了他。这个设想虽与事实有违,但却合乎情理。由此,在他感情世界引起的矛盾冲突,实则是他所坚持的爱情与以他父亲为代表的封建势力的冲突。通过这一冲突,淋漓尽致地剖析了于鹃的内心世界,表现出他对爱情的专一和执著追求。从而肯定封建社会青年男女争取爱情自由的正当愿望,谴责了封建礼教的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