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凌蒙初·虬髯翁(第一出)

秀才李靖给隋朝越国公杨素献策而到钦重。杨府中侍姬红拂女，美丽而有胆识，见李靖十分爱慕，扮做男装，赚出侯门，直奔李靖寓所，以身相许。李靖携红拂在往太原投奔李世民的途中，与反隋图王业的西京人张仲坚 (因髯赤而卷曲，号“虬髯翁”) 结识。虬髯翁约李靖至其家，以全部资财相赠，让其辅佐李世民，自己则远避海外。恰好海外扶余国内乱，虬乘机夺得王位。十年后，李世民果然统一天下，李靖被封为大唐兵部尚书兼左仆射平章事，挂征东将军印大元帅。扶余国新主 (虬髯翁) 受大唐檄文，助唐东征高丽。结果是李靖和虬髯翁“两地干功名，都遂平生望”。



(杂扮道士上) 家舍从来方外地，袈裟重染陌头尘。道人原不求名利，名利何曾系道人。自家海上埋名一个道人，少习孤虚旺相之术， 颇读谶纬稗阖之书。 俺前日云游到中国， 推算定数，不日将乱，主有真天子出世。寻访多时，遇着俺张兄虬髯翁。他龙行虎步，是个王者之相，兼他英豪无双; 又加俺机谋莫测，哪怕大事不成。一面屯集粮草、招纳贤豪，光景已有八九分了。只是近日望气，见太原地面，祥云笼罩、紫雾腾涌，此中若有真人，这事可不决撒了也! 俺因此别了张兄，一路访问消息，约他在汾阳桥相等，俺须索走一遭去。(下)

(冲末同旦上) 自家姓李名靖字药师，京兆三原人也。这娘子姓张，原是杨越公家中红拂妓。只因俺越公府中献策，她识得俺是个好汉子，迳假做男装，赚出侯门，奔俺寓所。俺思想若纳她来，越公见俺甚是钦重，功名唾手可得，怎的撇下去了; 若待不纳来，凭着俺的本事，哪处不讨得些荣华富贵! 倒为些小事情，辜负这娘子识英雄的心事; 况且哪显得俺男儿汉志气! 因此上换了衣装，连夜逃遁。俺曾在太原见州将李世民，是个真命天子，一向要去辅佐他，恰好俺的故友刘文靖也在他门下。今同了娘子投奔他处，图个出身，可不是好! 一路行来，此乃灵右地方，有一座酒务儿在此。娘子! 俺每买早饭吃了去。(旦) 官人见的是。(冲) 酒保哪里? 咱每买早饭吃的! (内应) 官人、娘子请坐，早饭就来! (冲) 娘子! 你自梳头，咱喂那马儿去! (虚下)

(正末扮虬髯翁骑驴上) 三尺龙泉万卷书，老天生我意何如! 山东宰相山西将，彼丈夫兮我丈夫! 则俺虬髯翁便是，俺自姓张，人见俺赤髯如虬，顺口儿呼俺为虬髯翁。咳，这些人哪晓得行径来! (唱)

【仙吕·点绛唇】 俺则为四海烟霾，九重翠盖，将倾败。捷足高材，此际可便难宁耐。

【混江龙】 铁围般世界，没些儿福分怎应该。想当日也是刀尖儿上衣食，马背儿上生涯。费多少苦争恶战，带些个鬼使神差。投至得称孤道寡施张尽，全是那渴饮饥餐挣挫来。到今日江山坐享，竟不念父祖裁划，一意儿七差八拗，尽情儿数黑量白。造迷楼，分明是高筑起是非堆; 开汴河，分明是生掘着兵戈海，弄的个人人思乱、处处生灾。【油胡芦】 因此上掩盖世英雄大会垓。心内揣，乘机儿出落那栋梁材。看霎时把锦绣乾绅改，索先期把神巧机关待。将苍龙，阙信步，登上天梯平地摆。(作驰骤介) 少不得大将军作面威风，大圣天子显那的百灵来。

【天下乐】 怎肯做一事无成两鬓衰，时也波哉，不再来! 那些儿留得个青山在。 黼着脚干甚忙， 空着手使甚乖， 怎做的井底蛙窥大海。

(正末) 说话之间，已到了灵右地方也。叫店家看了驴儿，咱待歇息一会儿。(作见旦梳头介，云) 呀，是好一个女子也!(唱)

【哪叱令】 颠不刺见来，少这般稔色。总庄家扮来，是豪门气色。(作欹枕斜眠介) 目从容睡来，看他每意色。(冲末上，见介，背云) 这汉子好无理，怎的偷觑俺浑家? 待去与他闹一回! (作拨剑走近) (旦摇手，冲末复纳剑退立看介) (旦作梳头完，走向末问介)妾身僣问客官上姓? (末作起答介) 俺姓张。(旦) 惭愧也，妾身也姓张，五百年前共一家，妾身合为妹子，哥哥受了礼者! (拜末，末惊答介) (末唱) 好热莽她认了亲，厮呼唤咱占了采，管不是以下裙钗。

(旦) 妹子敢问哥哥第几? (末) 第三。(旦) 是三兄! (末) 妹子第几? (旦) 最长。(末笑，举手介) 今多幸逢一妹。(旦招冲末介) 李郎，来见三兄! (冲末见末介) (冲) 兄长上姓? (末)俺自姓张，人见俺赤髯如虬，则叫俺作虬髯翁。兄长上姓? (冲末) 小生姓李名靖。(末) 这名儿闻得好熟也。(唱)

【鹊踏枝】 畅奇哉，好开怀! 恁灌耳雄名，奕世良材。厮仰望多年，也那数载。这相逢，夙世应该。

【寄生草】 向胡床环坐罢，把家常漫问来。(末) 这煮的是什么肉?(冲) 是羊肉将次熟了。(末) 俺饥了，可取些胡饼来吃! (冲取饼介) 饼已在此，羊肉也熟了。(末拨剑切肉介，唱) 切羊肉也用的着青锋快，啖胡饼也充的俺饥肠债，少香醪也难着俺豪人耐，(冲) 酒肆就在西边，叫店家取来就是。(杂送酒上) 官人每，酒在此! (冲送末介) 张兄请酒! (末接酒指旦问冲) 李郎贫士，何以致斯异人?(冲) 靖虽贫士，却是一片有心人。她是越公府中侍儿，因俺献策越公，她夜奔寓所，就纳了她走离西京。(末) 呀，原来如此! (唱)俺正待解金貂，海样酒肠宽; 曾知你探骊珠，色胆天来大!

(末) 俺有些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否? (冲) 是甚么东西? (末出人头心肝介) (唱)

【醉中天】 贤夫妇休惊怪，把薄味献将来，且细切精批，兀那吃剑材， 索强似街头卖; 又不必加着葱韮， 任噉嚼吹毛般快! 好滋味也，也是恁苦尽甜来。

(冲、旦) 此是何人，张兄取其首来? (末唱)

【一半儿】风魔九伯一驾骀，却使尽心机用尽乖。俺和他十载冤仇天也似大，今日个趁怀。(作抛介) 俺将他一半儿供餐一半儿摔。

(末) 俺看李郎仪容气宇，真是个好汉，而今将到哪里去?(冲) 将到太原去。(末) 李郎也! (唱)

【金盏儿】 你济川材，自远方来，那太原中定有个人儿在。(冲) 则有一人，俺道他是异人，其余将帅而已。(末唱) 是甚般年岁，甚门宅? (冲) 是州将之子，年二十岁了。(末唱) 恁知他是何姓字，知他有甚安排? (冲) 是靖之同姓，折节下士，英勇无比。(末唱) 这豪贵门，何术到，你英雄见，有裁划?

(冲) 俺有故人刘文靖在他门下，寻他引见就是。(末) 既是这等，李郎到太原，可在汾阳桥会俺。(冲) 兄要见他怎么?(末) 咳! 李郎，李郎! 恁看俺怎生不要见也? (唱)

【煞尾】 当不得图谶应奇占， 分野呈祥霭。 俺则怕冤家路窄， 多是龙华会里来， 只让得捷足高材。 (拂髯介) 好难挨， 满部躭頠， 莫不做枉费工夫破铁鞋，则在汾阳桥左侧，耐心儿相待! (云) 李郎，休失了信也! (唱) 月明千里，则望你个故人来。(作骑驴下) (冲旦) 谁想旅店之中，遇着这般异人也。咱每也执料行路去来! (下)



方外： 世俗之外。陌头： 敛发的头巾。亦作“帕头”。或谓束额巾，又称抹额。孤虚： 古时推算日时之法。天干为日，地支为辰，日辰不全为孤虚，又称空亡，占卜时得孤虚，主事不成。旺相： 本为得时，运气好。后世术士按五行谓春三月为木旺、火相、土死、金囚，水休; 夏三月为火旺、土相、金死、 水囚、 木休等。 遇旺相则诸事吉利。 谶纬 (chen wei衬韦)： 谶书和纬书的合称。 谶书， 预言吉凶得失的文字、 图记; 纬书， 相对于经书而言， 其书以儒家经义，附会人事吉凶祸福，预言治乱兴废，多有怪诞无稽之谈。与方士所传谶语， 合成谶纬。 定数： 一定的气数。 决撒： 败露。 酒务儿： 宋代掌酒税之官，掌分务管理榷酒之事。后因称酒店为酒务。龙泉： 剑名。翠盖： 翠羽装饰的华盖，指帝王的车驾。宁耐： 忍耐，也作“宁奈”。挣挫：犹言挣扎。迷楼： 楼名。隋炀帝时，浙人项升进新宫图，帝令扬州依图起造. 经年始成。回环四合，上下金璧，工巧弘丽。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故名。 黼(xi洗)： 同“屣”， 靸鞋而行。 颠不刺 (la辣)： 风流放荡之意。不刺，助词。稔 (ren忍) 色： 谓容貌艳美。僣问： 越礼而问。热莽： 犹言极其冒失而不精细。热，引申为“极”意。莽，莽卤。奕 (yi亦)世： 累世。一代接一代。胡床： 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也叫交椅、交床，由胡传入，故名。金貂： 又名武弁大冠，汉代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则加金珰，附蝉为文. 貂尾为饰。骊 (li离) 珠： 宝珠。传说出骊龙颔下。故名。驽骀 (nu tai奴台)： 皆劣马，比喻庸才。分野： 天文学说，把十二星辰的位置跟地上州、国的位置相应。就天文说称分星; 就地上说称分野。龙华会; 佛家语，庙会之一种。荆楚以四月八日，诸寺各设会香汤浴佛， 共作龙华会， 为弥勒下生之征。(pi sai邳鳃)： 多胡须也。 执料： 照料，料理。



《虬髯翁》是根据唐代杜光庭传奇小说 《虬髯客传》改编的，它以虬髯翁为主要角色。虽属同一题材，却区别于传奇 《红拂记》，也不同于他自己的 《识英雄红拂莽择配》。

第一出一开始通过与虬髯翁合谋的道士的独白，指出隋朝“不日将乱”，“主有真天子出现”。他遇着虬髯翁“龙行虎步，是个王者之相： 兼他英雄无双”。他们共同“屯集粮草，招纳贤豪，光景已有八九分了”。这就把隋末炀帝的统治行将崩溃的情况和虬髯翁的气质、理想作了交代。

紧接着李靖和红拂上场，通过说白，介绍了秀才李靖因给杨越公献策受到钦重。作者巧妙地用一只笔写出了两家话，同时介绍身为侯门歌妓、越公侍姬红拂女的美丽和胆识，看准了书生李靖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机智、坚决地前去投奔。李靖此时由于受到杨越公的器重，“功名唾手可得”时，把荣华富贵看作“些须小事”，不肯“辜负这娘子识英雄的心事”，为“显得男儿汉志气”，二人毅然“换上了衣装”，冲出牢笼而“连夜逃遁”。这体现了“美人识英雄”，“英雄爱美人”，对爱情的大胆追求。表现了他们对隋王朝腐朽政权的蔑视，和“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性格特征。诚如汪秐评曰：“看得荣华富贵的小事，便能做出掀天揭地来。”

但是，写道士、李靖、红拂，都是为了衬托虬髯翁，给表现虬髯翁作铺垫。

虬髯翁一登场，便唱出隋末王朝统治“将倾败”、指出隋炀帝“竟不念父祖裁划”：“造迷楼，分明是高筑起是非堆; 开汴河，分明是掘着兵戈海。弄的个人人思乱，处处生灾。”只此几句，便道出隋炀帝的罪案，铁证如山，因此他要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在酒店他和李靖、红拂一见面，通过互道姓名，虬髯翁便与红拂认了兄妹。又听到“李靖”这个“灌耳雄名”。知是“奕世良材”，实现了“仰望多年”的夙愿。这都表现了“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真是“彼丈夫兮我丈夫”。本出最后，在酒店暂时分手，约定在汾阳桥会面，同去访问李世民。

在这里我们可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结交，是共同建筑在对隋末黑暗统治不满的基础之上的。而虬髯翁则更进一步接纳天下英豪，准备力量，图谋王业，决心建立新政权。作者通过戏曲艺术形式和典型形象，揭示了当时社会历史的真实意义。

这出戏的艺术性较强。首先，随着剧情的进展，安排场景，烘托、渲染气氛。如把三人的见面，安放在洒店： 红拂妓先自梳头。李靖喂马，虬髯翁到来，见红拂梳头并加赞美。李靖作拔剑走近状; 红拂摇手示意……到认兄妹、三人接交，形神动作都写得具体细腻，每个细节都极其真实、构思合理。

再则，曲文和说白奔放流畅、富有文采。通过语言展现人物的性格和特征。如虬髯翁上场的几句独白，就气势磅礴，颇有气魄：“三尺龙泉万卷书，老天生我意何如? 山东宰相山西相，彼丈夫兮我丈夫!”这种语言特点同样表现在曲文里： [油葫芦]“因此上俺盖世英雄大会垓。心内揣，乘机出落那栋梁材。看霎时把锦绣乾坤改，索先期把神巧机关待。将苍龙，阙信步，登上天梯平地摆。(作驰骤介) 少不得大将军八面威风，大圣天显那的百灵来。”

这些曲文和说白，语言铿锵明快，不事雕琢; 直抒胸臆，感人肺腑。表现了人物的丰富思想，炽烈的感情和改天换地、扭转乾坤的理想和意志。真如长江大河，流泻千里，其势不可阻挡! 写得格调高昂、英气逼人，增强了感染力和艺术效果。

第三，《虬髯翁》故事本身固然有一定的吸引力，但作者对几个人物形象塑造得生动，则是吸引读者、观众的重要原因。像红拂妓的英姿飒爽而有胆识; 李靖的潇洒坚忍而沉毅; 虬髯翁的激愤慷慨而豪放，都从真实、细腻的细节描写中，从不多的曲文、说白中显示出来，写得神态活泼、跃然如见，足证作者艺术手法的高明。所以祁彪佳 《远山堂剧品》把 《虬髯翁》列为“雅品”评云：“凌初成既一传红拂，再传卫公矣，兹复传虬髯翁，岂非才思郁勃，故一传、再传至三而始畅乎?丰骨自在，精神少减，然鼓其余勇，犹足敌词场百人。”这评价可以说是公允而切中肯綮的。

不过，就全剧看，末能摆脱小说中原有封建帝王的正统观念，和方士道术所宣扬的迷信、宿命论思想。我们今天读来应有所认识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