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黄燮清·茂陵弦(第二出闺颦)
西汉司马相如风流倜傥,辞赋盖世。先在孝景帝朝做官,因不得意,转为梁孝王门客。不久梁王下世,宾客鸟散,相如遂漂泊流寓蜀中临邛。经县令王吉介绍,结识当地富人卓王孙。相如听说卓女文君才貌双妍,便在作客时,故意奏《凤求凰》琴曲传情。文君感而心许。席间,由王吉撮合,卓王孙答应招相如为婿。后访知相如家贫,便反悔赖婚,文君只好与相如私奔,卖酒谋生。相如《子虚赋》传入京中,为武帝所赏,经同乡人、朝廷狗监杨得意引荐,得以入京,为武帝郎官。在官期间,持节谕檄巴蜀,安抚西南夷,为陈皇后赋《长门赋》,直言切谏武帝游猎,政绩卓著,上下得人。司马相如为官后,卓王孙一反常态,乐道贵婿。卓文君却愁思殷切,猜疑他遇,赋《白头吟》寄意。相如感其衷情,便于功成名遂之际,衣锦还乡,与文君白头偕老。
(旦淡妆上)
【南吕引子】 【女临仙】 东风吹得人儿瘦,捱不过一春愁。柳丝绿上小红楼,恼他双燕子,尽日语帘钩。
【应天长】 春阴如梦游丝懒,帘外鹦哥几回唤。髩丝寒,眉黛敛,一镜闲愁吹不散。恨难言,春无赖,只有梨花相伴。十二阑干,人倦独自闲凭遍。奴家卓氏,小字文君,才貌双妍,风流自赏。不幸红裙未嫁,鸾镜中分,翠袖常寒,燕钗无主。对此芳辰,怎不教人惆怅也呵。
【商调过曲】 【梧桐树犯】 愁来不自由,无计消长昼。扫罢蛾眉,两点遥山绉。 可正是泪珠裛损揉蓝袖, 辜负了春日凝妆上翠楼。 香罗衣带宽应透,昏昏的梦逐飞花,忽忽的心如中酒。
(贴上) 纱窗雨过春寒重,隔院风来花气香。呀,小姐原来独坐在此。(旦不语介) (贴) 美景良辰,赏心乐事,为何恁般纳闷。(旦) 你知道些什么来呵。
【南吕过曲】 【东瓯令】 闲厮守,独登楼。便是那楼上花枝见也羞。俺想共此春光呵,有多少盈盈伉俪因缘凑,依依眷属神仙偶,绿天香海足温柔。谁似我卓文君,镇日的敛双眸。
(贴) 小姐,后园百花盛放,去赏玩片时可好? (旦) 咳,俺有甚心绪来呀。(贴) 小姐,可不道花开当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旦) 如此且和你去来。(行介)
【仙吕过曲】 【皂罗袍】 莫便恁般孤负,怕年华似水,去也难留。几日不到园中,春光恁般烂漫了。珠藤软挂玉搔头,棠梨低碍香罗袖。(内作鸟声) (贴) 小姐,你看这几对莺儿,在那边啄落花哩。(旦)落花如梦,啼莺不休,东风卷地,何曾扫愁,生憎那一双粉蝶依人走。
(贴) 这几树玉兰,开得十分茂盛,映着小姐的缟袂,好不清净也
【南吕过曲】 【大圣乐】不风流处也风流,俊丰姿一般清秀。这里有座花台,和小姐上去歇息片时。烟丝细织湘帘绉,待卷上小银钩。(旦) 去望望也好。自怜人瘦如花瘦,当不起重上仙人白玉楼。(同登高处望介) 夕阳斜后,见几枝高柳,摇曳荡春愁。
侍儿,这一带柳色是何地方? (贴) 这是都亭客舍。曾听老爷说,有个才子司马相如住在那里。(旦) 嘎,原来这就是司马相如的住处么。
【仙吕过曲】 【解三酲】 俺只道送行人旗亭杨柳,猜不到藏一座司马琴楼,不由人销得魂儿透,却身在宋墙东首。(贴) 小姐,晚风吹下红雨来了。下去罢。(同下介) (旦) 桃花不引仙郎走,絮影空将宝扇兜。情拖逗,有多少无端枨触,眼底心头。
(贴) 小姐久不弹琴,何不去理理旧曲? (旦) 咳,理他则甚。
【前腔】 【换头】 你道是绣阁挑灯卷素袖,料理冰弦遣闷忧。这琴中消息谁猜透,向何处,赋凰求。不过是金徽冷叶离鸾奏,丝茧空缲寡女愁,松风吼,总没个解人知道,枉费绸缪。
侍儿,你说的司马相如,他最善鼓琴哩。(贴) 小姐可要听么。(旦) 怎生好去听吓。(贴) 这也不难,闻得老爷,正要请他饮酒,待他赴席之时,对老爷说。
【前腔】 教他为我瑶琴一挥手,比着兰闺谁更优,水仙吟弹醒茶蘼酒。那时小姐,隔屏窃听。施步障设青帱,不妨曲记张红豆,何苦娇藏弄玉楼,商量就,待娘行,细忖此事然不? (旦) 此说甚妙,你可禀知老爷。(贴) 是,晓得。天色将晚,小姐请回房罢。(行介)(旦)
【尾声】 草痕细拂湘裙绉,(贴) 小姐看仔细,宝屟穿花窄一钩。(旦) 待归去呵好梦春宵可曾有。
(同下)
鸾镜中分: 喻情侣分手。鸾镜、饰有鸾鸟图案的妆镜。遥山绉: 形容皱眉。遥山,即远山眉。形容女子的秀眉。中酒: 醉酒。白玉楼: 传说唐代诗人李贺将死时,有仙人传天帝旨,贺不愿去。仙人说:“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后世称文人之死为白玉楼成。旗亭: 古代的酒楼。宋墙: 《登徒子好色赋》说: 大夫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讥宋玉好色。宋玉回答: 臣东家有绝色女子,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桃花句: 隐括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遇仙女事,典出 《幽明录》。仙郎代指相如。宝扇: 古代女子多以团扇自喻。汉班婕妤有《团扇诗》传世。拖逗: 逗引,撩拨。枨触: 感触。丝茧空缲: 像丝茧枉自抽出丝。喻愁绪。荼蘼 (tu mi图迷): 一作酴釄,植物名,花可泡酒。张红豆: 即张红红。唐大历中宫女。先为将军韦青妾,尝潜听乐工新曲,以小豆数盒记其节拍,即能歌之,一声不误。后召入宜春院为才人,宫中号记曲娘子。典出段安节《乐府杂录·歌》。弄玉楼: 《列仙传》说: 萧史善吹箫,能招来白孔雀。秦穆公女儿弄玉好之,穆公便将弄玉嫁给了他,并为筑凤台。夫妇居其上数年不下,日日吹箫,终于随凤凰仙去。
司马相如是西汉武帝时代著名辞赋家,其生平行迹,颇有浪漫色彩。《史记》及 《汉书》本传都记载了他客居临邛,“以琴心挑”卓文君,相悦而私奔事。继后,文人墨客对这个敢于“慢世”、“越礼自放”(《世说新语·品藻》刘注引 《高士传》) 的风流才子,也屡有称述。元杂剧 《西厢记》 中张生直说:“我将弦改过弹一曲,就歌一篇,名曰 《凤求凰》,昔日相如得此曲成。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 (第二本第四折) 众辞辐凑,风会一致,绝非偶然,当有其共同的心理因素。《茂陵弦》之所以能枝茂叶繁,正因为它深深地植根于历史的肥沃土壤。
全剧二十四出,其第二出 《闺颦》写卓文君春思,旦角冲场,一曲 【女临仙】,先抛出一团愁绪;“东风吹得人儿瘦,捱不过一春愁,柳丝绿上小红楼,恼他双燕子,尽日语帘钩。”阳春时节,万物烂漫,令人赏心悦目。但这位秀闺小姐却衣带渐缓,一春闷愁。绿柳燕啭,给她带来的只是不尽的烦恼! 紧接又用 【应天长】 再作渲染,感念一春,只有雨中梨花默默相伴,终日独自倚遍十二栏干,是何等寂寞孤独,郁郁寡欢。这里的唱白哀感顽艳,暗布疑云,然后以“红裙未嫁,鸾镜中分”数语消释。这样写,较之上来即“自报家门”,更耐人寻味。下面以 【梧桐树犯】、【东瓯令】 接住春愁,再作三叹,语淡情浓。“春日凝妆上翠楼”、“独登楼,楼上花枝见也羞”,翻用唐诗人王昌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成语,暗承“柳丝绿上小红楼”,生发上文“瘦”、“恼”、“闲”诸字,可谓锦心绣肠。针针线线,错落有致,精美如画。如果说,绿柳红楼、双双燕子、梨花一枝,栏干独倚是重在客观写景,那么蓝袖揾泪、梦逐飞花、心如中酒、整日敛眉则是重在主观状情。不过,由于作者善于前后关合,故情景又能打成一片,水乳交融了。这儿贴角红箫的话虽然不多,但也颇可玩味。“纱窗雨过春寒重,隔院风来花气香”,叙事言景,诗意盎然,暗伏下面游园一段关节。“花开当折直须折,莫得无花空折枝”,映带有趣,逗出后面弹琴好话题。
且听文君所唱 【皂罗袍】 是如何说园中烂漫春光的:
珠藤软挂玉搔头,棠梨低碍香罗袖。落花如梦,啼莺不休,东风卷地何曾扫。愁生憎,那一双粉蝶依人走。
青藤高高攀缘,又软软垂下,阵阵风来,袅袅生姿; 棠梨花开遍地,馨香浓郁,沁人心田; 俯首凝视,花落悠悠,如梦如幻; 侧耳聆听,娇莺婉啭,如语如诉; 春风漫卷香径,何曾须人扫。可恼这春光属谁? 可憎那不知趣的双双彩蝶不去恋花,偏偏向孤独的人儿头上飞!“软挂玉搔头”、“低碍香罗袖”,既写珠藤、棠梨茂盛繁艳,又写人穿花丛的动作,一笔两用。“落花如梦”,既是写落花的轻悠神韵,又在写观花者的心理状态,惟妙惟肖。“啼莺不休”、“粉蝶依人”则呈现一片勃勃生机,极为清新隽永。有评者谓此曲“可与玉茗‘朝飞暮卷’一曲抗行”(《茂陵弦》原卷瞿世瑛眉批),是得其三味。不过二者的差别还是有的: 玉茗手笔境界开阔,韵甫眼先细腻入微; 玉茗之曲宜于书面阅读,韵甫之声适于舞台表演。二者不可轩轾,但也不可等同。写景是为了写人,一味描景,并无良趣。你瞧,那几树盛开的玉兰,“映着小姐的缟袂”,真令之“不风流处也风流,俊丰姿一般清秀”。花愈艳,人愈美; 人愈美,愈“怕年华似水”、“载不动一春愁”。这种凄艳的境界,恐怕只能意会,不可饤饾言传。
只有了解了卓文君这种伤感自怜的情怀,才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刚听说才子司马相如居处,便情不自禁地唱出这番心曲:“不由人销得魂儿透,却身在宋墙东首……有多少无端枨触,眼底心头”。久久压抑的心灵一旦得到松动,便不可遏止地冲腾而出了,是何等直率、火热! 闻而如此,其情当有信于“倩女离魂”,催莺莺回眸一瞥、隔墙赋诗。但这种单相思毕竟太虚无缥缈了,故一腔爱慕翻成怨恨: 桃花你为什么只顾自个儿随春去,却不将那仙郎带走?柳絮你为什么自作多情,终日向人团扇上飞?眼底所见,能起心头几多惆怅! 这里,卓文君内心的希望、期待、疑虑、失望等种种矛盾情绪,被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出来,剧情也随之达到了高潮。由于有前面闺思、游园、登望的层层铺垫,所以高潮的到来是水到渠成的,并不显得突兀。从人物性格讲,这是前一个情景矛盾的自然展开,它更能体现主人公心底的波动。接下来丫鬟为小姐设计听琴,便是高潮过后的余波了。尾声“草痕细拂湘裙,宝屟穿窄一钩”,将满园春色再染一笔,文气贯通。“好梦春宵可曾有”,道出文君心理冲突的暂时缓解,同时又抛出了新的疑窦,引人入胜。
清代著名戏曲理论家李渔曾说:“一本戏文之关节全于此处 (指开场) 埋根”,“开场数语,包括通篇; 冲场一出,蕴酿全部”(《闲情偶寄·词曲部》)。《闺颦》一出,可谓是善埋根的。其根埋于冲场引子中的“愁”字。全折从闺思、游园到论琴,无不围一个“愁”字。其中情景矛盾、爱憎冲突的高潮出现,也是缘“愁”而来的。以后 《琴媒》、《奔艳》等出,则是“愁”字的自然生长结果。可以说,卓文君这一形象的成功,完全在于作者埋好了这个“愁根”。
读 《茂陵弦·闺颦》,人们往往容易将之与汤显祖 《牡丹亭·惊梦》相提并论。如果这仅仅是限于二者语言,情节上的相似,是不错的。 清人庵辉就曾说: 此剧“香艳在骨, 消人魂魄”(《茂陵弦》卷上评语)。但是若就根本旨趣讲,二者之间却有天壤之别。汤显祖受泰州学派学说影响很大,故创作上主情。所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口号,实在是当时主人情、适人欲这种社会思潮的一个回声。因此,他笔下的杜丽娘是人情战胜封建理性,人性冲破礼教堤防的产儿。而 《茂陵弦》 中的卓文君则不然。虽然她也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但同时又处处注意不越“礼”。欲听琴,又说“怎么好去听”,欲私奔,又怕有辱门风,若不是红箫“老爷亲应允,且有县令为媒,……小姐就权宜行事,也不算伤风败俗”(《奔艳》) 那几句话的劝解,大概她还不敢私奔。《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记载的卓文君是“新寡”之人,但在 《闺颦》中却被改成了“不幸红裙未嫁,鸾镜中分”。这一情节的改动,分明是作者为她嫁相如的“再醮”举动开脱,使之合乎当时礼制。全剧二十四出,由 《旅慨》 引出 《赏赋》、《应诏》、《谕檄》、《谏猎》等一条线,主要展现司马相如的才华、胸襟,《闺颦》引出的 《箫语》、《奔艳》、《梦妒》等一条线,主要写卓文君爱情遭遇。两条线的主次、作用并不是等同的。司马相如一条线是主线,有决定性的位置。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欲写相如,不能不兼写文君,非因写文君而始写相如也,阅者不以辞害志可也。”(《茂陵弦· 自序》) 顾此,《闺颦》 中的卓文君,归根到底不过是作者笔下能“知遇”相如者的象征化身,而不是一个大胆追求个人幸福的“情种”。无怪乎当时就有人说: 此剧“可作韵珊感士不遇赋观” (吴德旋《序》),“分明一掬才人泪,莫作闲情绮语看” (石之英题词)。这些都是我们在阅读《闺颦》及全剧时应当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