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杂剧·第三折
〔正旦上,云〕老夫人着红娘问长老去了,这小贱人不来我行回话。〔红上,云〕回夫人话了,去回小姐话去。〔旦云〕使你问长老:几时做好事?〔红云〕恰回夫人话也,正待回姐姐话:二月十五日,请夫人姐姐拈香。〔红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勾当。咱前日寺里见的那秀才,今日也在方丈里。他先出门儿外等着红娘,深深唱个喏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姐姐,却是谁问他来?他又问:“那壁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乎?小姐常出来么?”被红娘抢白了一顿呵回来了。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 〔旦笑云〕红娘,休对夫人说。天色晚也,安排香案,咱花园内烧香去来。〔下〕〔末上,云〕搬至寺中,正近西厢居址。我问和尚每来,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这个花园和俺寺中合着。比及小姐出来,我先在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待,饱看一会。两廊僧众都睡着了。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正是“闲寻方丈高僧语,闷对西厢皓月吟。”
【越调·斗鹌鹑】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
【紫花儿序】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一更之后,万籁无声,直至莺庭。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则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
[旦引红娘上,云]开了角门儿,将香桌出来者。[末唱]
【金蕉叶】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风过处衣香细生。踮着脚尖儿仔细定睛,比我那初见时庞儿越整。
[旦云]红娘,移香桌儿近太湖石畔放者! [末做看科,云]料想春娇厌拘束,等闲飞出广寒宫。看他容分一捻,体露半襟,軃香袖以无言,垂罗裙而不语。似湘陵妃子,斜倚舜庙朱扉;如月殿嫦娥,微现蟾宫素影。是好女子也呵!
【调笑令】我这里甫能、见娉婷,比着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撑。遮遮掩掩穿芳径,料应来小脚儿难行。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灵!
[旦云]取香来! [末云]听小姐祝告甚么?[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做不语科][红云]姐姐不祝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旦再拜云]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长吁科][末云]小姐倚栏长叹,似有动情之意。
【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剔团圞明月如悬镜。又不是轻云薄雾,都则是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
我虽不及司马相如,我则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我且高吟一绝,看他则甚:“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旦云]有人墙角吟诗。[红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旦云]好清新之诗,我依韵做一首。[红云]你两个是好做一首。[旦念诗云]“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末云]好应酬得快也呵!
【秃厮儿】早是那脸儿上扑堆着可憎,那堪那心儿里埋没着聪明。他把那新诗和得忒应声,一字字,诉衷情,堪听。
【圣药王】那语句清,音律轻,小名儿不枉了唤做莺莺。他若是共小生、厮觑定,隔墙儿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
我撞出去,看他说甚么。
【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旦做见科〕他陪着笑脸儿相迎。不做美的红娘忒浅情,便做道“谨依来命”……
〔红云〕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莺回顾下〕〔末唱〕
【幺篇】我忽听、一声、猛惊。元来是扑剌刺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小姐,你去了呵,那里发付小生!
【络丝娘】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东原乐】帘垂下,户已扃,却才个悄悄相问,他那里低低应。月朗风清恰二更,厮傒幸:他无缘,小生薄命。
【绵搭絮】恰寻归路,伫立空庭,竹梢风摆,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他不瞅人待怎生!虽然是眼角儿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
今夜甚睡到得我眼里呵!
【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幺篇】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
【尾】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再不向青琐闼梦儿中寻,则去那碧桃花树儿下等。〔下〕
这折戏的标名,通常称为“联吟”。闵遇五本是“花阴唱和”,“花阴”富有画意,“唱和”亦有诗情。徐士范本是“墙角联吟”。金圣叹则概括为“酬韵”,则突出了莺莺在戏中的地位和作用。
在男女主角唱和酬韵之前,先有一段精彩的人物对白。先是莺莺上场,责备红娘“这小贱人不来我行回话”!略显骄矜的口气,体现出千金小姐的架式,舞台气氛稍有紧张;不料红娘出来回答了斋事日期后,竟笑嘻嘻地说道:“姐姐,……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勾当——”随即把前不久张生对她自诉生平的事,一边复述着原腔原话,一边模仿着张生“深深唱个喏”的可笑动作。这就一下子生发了戏情并活跃了舞台。更妙的是,红娘一方面自告奋勇、自我张扬——“被(我)红娘抢白了一顿呵回来了!”一副得胜回朝的傲然喜气,令人解颐;一方面却又冲出一句:“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一副天真烂漫的稚气和满不在乎的泼气,叫人好笑。这时,读者因受红娘这番言语的感染,正为张生的冒失和傻气而担心会唐突了这位矜贵的相国千金,不料,莺莺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说道:“红娘,休对夫人说……。”只这七个字加上那一“笑”的表情,不仅为剧情拓开了一层新意境,而且透露了相府小姐内心的隐秘!一声“红娘”,代替刚上场时“小贱人”的称呼,态度上亲切得多;一个笑靥,心理上欣慰得多;一句“休对夫人说”,则公然流露了对夫人“怕女孩儿春心荡”的礼教家规的不满和反抗,公然默认了张生求爱正抚慰着自己“无语怨东风”的心灵创伤。这样,不仅预示了她在爱情问题上跟夫人之间的矛盾和斗争,而且准确而微妙地传达了她对张生的喜悦和关切,以及她对红娘的依赖和托咐,为她后面不避红娘、不畏礼教而公然与张生吟诗唱和,作了合理的铺垫。有的版本在红娘说“抢白”时,还有“莺莺云:‘你不抢白他也罢。’”一句,益发显出她的上述心态,只是略嫌坦露了些。
张生向红娘直桶桶地自报生平、自诉“不曾娶妻”的“傻角”表演,不仅《莺莺传》不见,而且《董西厢》中也绝无,只是王实甫“设身处地”“梦往神游”(李渔)地代张生先“立心”而后“立言”的精巧编撰。正如恩格斯所深刻指出的:“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样做”,张生为求爱而先拜托媒人时,既不象唐朝《李娃传》中的荥阳公子,首先“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而从财物声势等方面预作充分准备,也不象唐朝《霍小玉传》中的书生李益,先行对媒人赠重礼以“厚赂”,由媒人去吹嘘拉拢;张生却是粗直、冒失地以“傻角”的独特形态和独自声口径自去见媒人,从而使张生情热、至诚的可笑而又可爱、可亲的性格凸现于纸面。而且,他的这番独特的“做”作表演,逗得红娘先怒而后笑,引得莺莺既笑而又要瞒母亲、装幌子……。一个细节焕发出无穷的艺术生命力,正如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所说:“必须把握一些有代表性的细节。天才即在于此。”可见王实甫戏剧创造的天才工力。
崔张花阴联吟、唱诗酬韵,历来深受人们赞赏,不愧为古人所赞誉的“绝世奇文,绝世妙文”。那么,它“奇”在哪里?“妙”在何处呢?
首先,在男女主角吟诗酬韵之前,先就顺应剧情推展而机巧地预设了富有诗情韵趣的优美意境——那“月朗风清”“玉宇无尘”“银河泻影”“花阴满庭”的如画境界,于幽静中蕴含着新春气息。唯有清灵秀雅的人方配流连于其间,唯有敏慧多情的人方能领略其境界之美,方能触发出清新好诗的灵感。古人所谓“景乃诗之媒”(谢榛),“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王夫之)正道出了艺术的审美规律。
同时,王实甫在描写男女主角的活动中,善于导景生情,融情于景,以景寓情,使情景相谐而妙合无垠,从而,进一步突出了“志诚种”张生对莺莺的一往深情。通过他自唱自演的几支〔越调〕曲词,着重描塑了他“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的特定情景。这里,既有张生心中敬之、爱之而又慎之、畏之等等于表面平静下激动不安的特殊思绪,又有张生热切紧张、小心拘谨地企待时独特的体态、动作和表情,从而,使痴情而又憨朴的张生须眉毕现;加以曲中连用十个叠字,倒衬于“莺莺”二字之上,确乎累累然如线贯珠垂,将莺莺之美与张生之诚相映相谐,连同他们二人优美的舞蹈身姿都巧妙地展现于风清月朗的夜色中,因而,使这特具美感的恋爱场景,进而荡漾出诱人的魅力。难怪金圣叹于此热情称赞道:“真乃手搦妙笔,心存妙境,身代妙人,天赐妙想。”但金圣叹随后又说“不文人读之,谓是写景;文人读之,悟是写情”,这却欠当。须知,在优秀作品中,“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景与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这里幽丽如画的美景,不仅是崔张二人美好情致的谐和背景,而且还融和着王实甫本人对勇于悖逆旧礼制的男女主角及其纯洁爱情的欣然赞赏之情;唯景之丽方能显情之美。
张生唱词中述及此刻若能见上莺莺,就要“将他来紧紧的搂定”。古代有人批曰:“非真欲为其事”,只是“恨其迟来,故唬之”。貌似为张生开脱,实质暴露了自身的迂腐。张生情极意热而欲上前搂定所爱之人,勇敢地蔑视并有力地突破礼教束缚,有何不可,有何不美?——“两性相爱,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应该保持他的自由、神圣、纯洁……”(李大钊)。
就在张生渴想“搂定”莺莺时,莺莺登场了。王实甫通过张生〔金蕉叶〕的唱曲,使舞台别具一番美妙之境:“猛听得角门儿呀的一声——”既有开门的清脆响声,又伴有主角的心跳砰砰,而且引领观众远望着莺莺在开门声中一闪而进的轻巧脚步;接着,一阵微风吹过,人们一面闻到一股幽细的衣香,一面看到莺莺正娇羞含笑地姗姗而来,同时,张生那踮脚睁眼、惊喜交并的神态也都跃然纸上。——好一幅清新柔美、恬静温馨的月夜幽会图!值此月辉莹莹、清风习习之际,更增一缕香烟袅袅直上,于烟光闪闪中,耳际传来莺莺轻柔低缓的祝愿声,红娘爽利活泼的谈笑声……把观众和读者导入了幽香、静谧而浓于诗情韵致的境界。值得吟味的是,莺莺为父母祷祝之后,接着竟是幽思“不语”的哑镜头,剧作家这用心良深的传神之笔,起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含不尽之意于沉默之中的卓异效果,给观众多少品味和想象的情趣;而慧心灵舌的红娘接着代为祝愿“早寻一个姐夫”!随即莺莺的一“再拜”,似无意实有心地示以默许,精微宛转地传递了娇矜小姐特有的心神意绪;继之以“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的道白,加之一声深沉的“长吁”,这些极富表现力的舞台造型,既显示了她对父母包办郑恒婚事的怨恨,又流露了她对张生的一往深情以及向往中的忧虑、渺茫、焦灼等等复杂的情致,把这高雅的怀春少女欲叛逆礼教却有所顾忌、欲对情人一吐衷曲却难于启齿,不抗争、不抒发则又不甘心的特有意态,都准确而生动地展现了出来,一个端庄而又羞怯、多情而又蕴藉的大家闺秀,鲜灵活现地站在观众面前,使人倍感亲切。可见王实甫这“不语”——“再拜”——“长吁”的描摹,真真是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在《西厢记》中,红娘代祝的话仅仅两句,一如其人地玲珑爽利;金圣叹妄为续貂,写红娘说什么“咱愿配得姐夫,……状元及第……”,不仅喧宾夺主,而且斫伤了原作反传统观念的战斗锋芒,也扭曲了红娘纯洁可爱的形象。
随着薄雾四起、香霭四溢,烟香云气的氤氲愈益秾郁,于是乎张生情烈兴豪,诗意勃发,声情激越地高吟一绝: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古人叹为“真是好诗!”好在哪里却未言明。我们认为:一、好在缘境而发,生发自然。因为眼前正是皓月横空、夜色如水、花阴岑寂、春霭飘香的清幽美境。二、好在高度凝练,极其精粹。此地庭院深广、山石错落、花树掩映、人语绵绵,这一切若非高手则难以精巧地熔铸一炉而凝练于短短的诗句中。三、好在诗句虽短却工巧精致。“月色”与“花阴”对举,自然而和谐地概括了上下四方,反映出广阔悠远的空间;花色与春光联袂,于静谧中闪烁着流动感,显得幽缈而富有生气。前两句各为工整的二三字句式,并且均为偏正式加单音重叠式的组合,后两句则嬗变为散体型的另一种句式。虽只四句二十个字,却使形式上前后变异而内蕴上一气流贯,衔合紧凑。四、尤其好在善翻新意,意味隽永。月光与花影本为古诗中屡见不鲜的老题材,此诗好在善于脱胎换骨,有机地导景于人。由月色澄澈而衍发为“临皓魄”的感喟,并进而表述对“月中人”的热情追踪,本属自然,故而转接无痕;由花阴馥郁而反宕出美“人”何在的疑问与饱含深情的探询,更加引人遐想,也更为诚挚感人;同时,亦为后面莺莺的应和之作而预留了题目和情韵,是引而待发的意匠之诗。莺莺在明知吟诗者正“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傻角”张生的情况下,竟然当着红娘之面,毫不犹豫地脱口冲出“好清新之诗,我依韵做一首”。——这看似轻松悠闲的一笔,其实却极有机蕴,极为精警。它既回应了刚上场时嘱咐红娘“休对夫人说”的心灵秘密,于一脉相承中显出人物的演变和剧情的推进都十分有机有理;又是刚才莺莺祷祝时“不语”“长吁”羞赧情性的飞跃和突变,须知此时她尚有重孝在身,而且正置身于佛门“净地”,因而她这相当勇敢的行为确实难能可贵,却也愈益昭示出她美好的心灵,同时也可见如此之良夜,加上如此之才华横溢、情热灼人的张生,势必激励她的勇气,激发出她久郁于胸的青春诗情,于是她借和诗而控诉礼教的拘系,而倾诉生活的孤寂空虚,而申诉对真挚美好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既符合生活的内在逻辑性,又催化出激动人心的艺术感发力。这些震颤着后代无数青年心弦的优美剧情,显示出《西厢记》的高超艺术远胜于《董西厢》,令人钦佩。在《董西厢》中,张生虽步“至莺庭侧近”而口占小诗一绝,但他并未看到莺莺,更不是对莺莺表达爱情,而只是“对景伤怀”的独自抒情。《董西厢》中此时的莺莺,“不知心事在谁边”,亦根本未听知张生吟诗的情形。书中虽有“依君瑞韵亦口占一绝”的描叙,但那“依君瑞韵”云云只是董解元自己的叙述语言,而不是莺莺吟诗时的实境;由于莺莺事先不知张生吟诗更不知张诗是针对自己,所以她的吟诗也就不是向张生吐露胸臆而只是独自排遣。董解元把好端端地展现崔张情性的极佳机遇失之交臂,王实甫却心灵手巧地描绘出令人神往的情爱场景,铸造出千百年永放光彩的艺术丰碑。在莺莺和诗之前,《西厢记》还插入红娘说“你两个是好做一首”的对白,这不仅机巧地调度了舞台气氛使之轻松活跃,而且以妙语双关的潜台词令人解颐。活泼机灵的小红娘既领会并支持着莺莺对张生的爱慕之情,又要照顾莺莺千金小姐的矜贵身份以防她“当面偌多般假意儿”(三本二折),于是一箭双雕地说道:你们两人是该好好做一首诗——这是表面的赞助之词;骨子里的真正用意是:你们两个正好做一对并首合股的恩爱夫妻!心性敏慧的莺莺当然心领神会,不但不生气反而欣欣然乐于接受,于是紧接着便念出了她的和诗。可见这红娘的雅谑调侃,虽只短短一句,却触处生春地使舞台平添了诙谐风趣。
莺莺的酬韵对答之诗: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古人亦赞叹为“也真是好诗”!我们认为它好在有意避开了上述的景况意境,而紧扣抒情主人公的独特情状并焕发为新声新意。宋代戴复古《论诗十绝》说得好:“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本诗正是如此。莺莺若是也从“月”与“花”上着笔,就容易反复而板滞,不为可取。这里,莺莺把诗的审视角度一下子如现代影视技法似地“摇”“化”到自己的独特天地,以“兰闺”作为审美的观照区,以“久寂寞”点示了自己境遇的独特性。紧接着第二句“无事度芳春”,既承前句为自己的“兰闺”之境作了衍深和补充,又紧扣对方的题意而巧作外化与回应。——“芳春”既突出了女诗人自己正当妙龄的韶华之“春”,又微妙而委婉地呼应了张生诗中的“寂寂春”。后两句,诗人情潮奔涌,不假修饰地盼待“行吟者”来向自己示“怜”送爱。出以迂徐凄婉的调子,蕴涵柔丽亲切的风情,生动地展示了深闺幽闭中怀春少女亦怨亦慕、如泣如诉的创痛心灵,从而久久地引人共鸣。后来有些封建文人胡说她原来怎么端庄守礼,心如止水,只是偶然中见了张生才动心的;对照王实甫这情切切、意绵绵的精妙画卷,正有力地嘲弄了冬烘先生的烂言。
这场男女主角的联吟酬韵,不仅让莺莺体察到张生的才华情致,从而由前此的萌生情恋,逐步发展到此后缔结情恋的新阶段;而且,也使张生由艳羡莺莺的美貌深情,发展为仰慕莺莺的才华智慧,从而进一步深化了他对莺莺的爱情。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实甫展笔描绘这爱情喜剧的元代社会里,统治者务实弃虚,重吏员、求货利,注重实效而鄙薄词章之学、轻视诗赋之艺。赵孟頫曾凄凉地叹问过:“吾之所学于时为有用耶?无用耶?可行耶?不可行耶?”(《松雪斋文集》卷六)王实甫自己更曾愤然说道:“高抄起经纶大手!”(〔集贤宾〕套曲)与此同时,剧作家在欣然描绘男女主角吟诗酬韵的时候,却着意挥洒金辉玉润的彩笔,大力渲染绚丽如画的美好情境,这就使一对“胸藏锦绣,笔吐珠玑”的情人,在愤世嫉俗的抗争中,如鹤立鸡群般益发动人、更加喜人。
张生听了莺莺酬韵回应的吟诗之后,确信两人已“心有灵犀一点通”了,遂而继续唱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这就表明他们的爱情进升到彼此相知而情投意合的新境界了。“千古难得一知己”,以相知、相“惜”为基础的爱情,比“郎才女貌”“一见倾心”的爱情更富有进步的时代气息。基于“惺惺惜惺惺”,所以他“拽起罗衫”勇敢地奔向莺莺的舞台表演,就融情合理而不为鲁莽、不见粗俗了;所以王实甫紧接着描写莺莺“做见科”,并满面春风地“陪着笑脸儿相迎”也就十足地令人心折首肯了。金圣叹肆意删抹了“旦做见科”这一富有戏剧意蕴的关窍,实在荒谬。好戏当如行云流水,行于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正当这对情人四目传情、感情将进一步向前发展的时刻,突然红娘“怕夫人嗔着”唤莺莺回去,使戏剧之流为之一顿。但就在这蓦然一顿的一刹那,王实甫又特地提示一笔:“莺回顾下”(这一戏剧关窍又被金圣叹砍削了)。这一“回顾”的舞台语言,包蕴着丰富的潜台词,人们不难想见,在“回顾”中,莺莺对此时此境的一腔依恋,对张生的脉脉含情,对张生的诚挚关切,对张生欲说而一时难以明说的万语千言……。
莺莺去后,接着以张生的[幺篇]唱曲为舞台转换出另一番意境。本来,明月仍在,微风仍吹,境况本无变异;但因心上人莺莺飘然离去,所以张生就顿感时空已非。[幺篇]一曲王实甫巧用“排递语”递相铺排演进:人去——鸟飞——花落的沉寂气氛,因人去则脚步有声,声响则宿鸟惊飞,鸟飞则树颤花落……,这就形象地表达了张生从迷惘出神中惊醒后凄凉孤寂的心理和神情;从而自然地导入后面数曲抒写张生又一个夜深不寐、对灯叹息的舞台表演。明代沈德符《顾曲杂言》说:“元人周德清评《西厢》,云六字中三用韵,如《玉宇无尘》内‘忽听、一声、猛惊’……此皆三韵为难。”元明古人对这些曲词的赞赏是有道理的。因为在短短六字句中,每两字就为一节拍,并两字押一韵脚,如此三节三韵,而又珠圆玉润,流畅自然,曲律上叫做“短柱体”,是很难作好的。历来词家以此为准,亦以此见巧。王实甫既能遵循严格的韵律规则,又能自如地铺陈意境,摹状写情,难怪他在当时就赢得“士林中,等辈伏低”的美誉。
古人云“情中景尤难曲写”(王夫之《姜斋诗话》)。王实甫正于难处显精神。[络丝娘]以下四支曲子,透过张生情怀独秉的眼睛,扫视着“苍苔露冷”“花筛月影”“竹梢风摆”“斗柄云横”的凄凉夜景,又相机相应地以此凄凉夜景来融情、映情、抒情,令人观赏之中回肠荡气,余韵不尽。金圣叹说自己“初读《西厢》时,见‘他不瞅人待怎生’之七字,悄然废书而卧者三四日”就因为“皆此七字勾魂摄魄之气力也”。正如王国维所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可见王实甫正是戏坛艺苑当之无愧的一“大家”。
处于凄凉夜景而“伫立空庭”的张生,是否只一味地愁、愁、愁呢?——被李卓吾赞为有“化工”之才的王实甫,写其失望后竟又以跳脱之笔,顺势宕出新境界:张生又满怀希望,而且是花柳掩映、画堂嘉庆中的风流“春自生”,仿佛这清冷之夜眨眼间已是明媚的艳阳之晨,一天好事喜从天降,已到身边。喜剧情致于几度腾挪、几番张驰之后,以俊语收煞——“一首诗分明照证”,“则去那碧桃花树儿下等”,突出张生“踌躇满志、通身快乐”(金圣叹)的独特形象,跟本折开始莺莺上场时的肃穆气氛前后反跌而又首尾呼应。金圣叹赞为“龙王掉尾法”,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