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杂剧·第一折

《西厢记》鉴赏辞典·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杂剧·第一折

[正末扮骑马引俫人上开]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先人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丧母。小生书剑飘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欲往上朝取应。路经河中府,过蒲关上,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与小生同郡同学,当初为八拜之交。后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镇守着蒲关。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却往京师求进。暗想小生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仙吕·点绛唇】游艺中原,脚根无线、如蓬转。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混江龙】向诗书经传,蠹鱼似不出费钻研。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行路之间,早到蒲津。这黄河有九曲,此正古河内之地,你看好形势也呵!

【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恰便似弩箭乍离弦。

【天下乐】只疑是银河落九天;渊泉、云外悬,入东洋不离此径穿。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话说间早到城中。这里一座店几,琴童接下马者!店小二哥那里?〔小二上,云〕自家是这状元店里小二哥。官人要下呵,俺这里有干净店房。〔末云〕头房里下,先撒和那马者!小二哥,你来,我问你: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名山胜境,福地宝坊皆可。〔小二云〕俺这里有一座寺,名曰普救寺,是则天皇后香火院,盖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南来北往,三教九流,过者无不瞻仰;则除那里可以君子游玩。〔末云〕琴童料持下晌午饭!俺到那里走一遭便回来也。〔童云〕安排下饭,撒和了马等哥哥回家。〔下〕〔法聪上〕小僧法聪,是这普救寺法本长老座下弟子。今日师父赴斋去了,着我在寺中,但有探长老的,便记着,待师父回来报知。山门下立地,看有甚么人来。〔末上,云〕却早来到也。〔见聪了,聪问云〕客官从何来?〔末云〕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幽雅清爽,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敢问长老在么?〔聪云〕俺师父不在寺中,贫僧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末云〕既然长老不在呵,不必吃茶,敢烦和尚相引,瞻仰一遭,幸甚! 〔聪云〕小僧取钥匙,开了佛殿、钟楼、塔院、罗汉堂、香积厨,盘桓一会,师父敢待回来。〔做看科〕〔末云〕是盖造得好也呵!

【村里迓鼓】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莺莺引红娘拈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末做见科〕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元和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胜葫芦】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末云]我死也!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幺篇】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红云]姐姐,那壁有人,咱家去来。[旦回顾觑末下][末云]和尚,恰怎么观音现来?[聪云]休胡说,这是河中开府崔相国的小姐。[末云]世间有这等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休说那模样儿,则那一对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聪云]偌远地,他在那壁,你在这壁,系着长裙儿,你便怎知他脚儿小?[末云]法聪,来,来,来,你问我怎便知,你觑:

【后庭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空余下杨柳烟,只闻得鸟雀喧。

【柳叶儿】呀,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着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


[聪云]休惹事,河中开府的小姐去远了也。[末唱]

【寄生草】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觑聪云]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自来也。

【赚煞】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下]

这折戏世称“惊艳”,在这折戏里,男女主角正式会面。由张生与莺莺的一见钟情,引发出与封建势力的矛盾,是整部《西厢记》的开篇。

由于前场戏女主角莺莺已经登台,所以本折一开始就相应而自然地由男主角张生开场首演。顺应元人欣赏杂剧的惯例,这里亦由张生初登场时先自报家门,轻巧地沟通观众的耳目心灵。值得品味的是:在元稹的《莺莺传》中,着重强调张生是“非礼不可入”、有坚定操守的所谓正人君子,那样写虽可以反衬莺莺容貌的“艳异”“动人”(因之使张生忘“礼”),却也为张生随后因自悔惑于“尤物”所以“终弃”莺莺,而强设了推脱罪责的借口,大大贬损了崔张爱情故事的审美意义。在《董西厢》中,首先描叙张生既“策名屡获科甲”,却“家业凋零,倦客京华”,同时又“爱寂寥,耽潇洒”,三者本不协调,颇难统于一身,更与他后面一见莺莺即“魂不逐体”而忘乎所以地轻佻颠狂的表现,难以榫接缝合。王实甫的处理就很别致而妥贴。剧本在简单介绍了张生的家庭出身后,言简意赅地以“书剑飘零、功名未遂”八个字集中地突出了他的身份、学养和处境。“书剑飘零”,既显示其满怀才略志气的涵养,又表达其满腹失时不遇的悲愤。唯其满怀才略志气,所以他后来方能于强寇压境、众人惊惧的紧张时刻泰然善处,勇献奇策;方能一入京华就大显身手而稳中“状元”。唯其满腹失时悲愤,才使他得以感悟到仕途蹭蹬、世事炎凉的个中况味。因而见到可心的异性女郎遂能一往情深,生发为与莺莺志诚挚爱的婚恋喜剧。“功名未遂”,既显示他有过求取功名的思想,又表达他目前仍是一介“白衣秀士”的处境,所以剧中接着叙写他正“欲往上朝取应”。这样,不仅使他“路经河中府,过蒲关上”并得以顺便随喜普救寺的情节,有了现实依据而浓于生活气息,而且也为他后来接受崔夫人指令果然“到京师”“挣揣”功名而预作了铺垫。《莺莺传》和《董西厢》均未交代张生为何“游于蒲”又因何而“寓”于普救寺,其崔张相见的情节就显得事起突兀而令人费解,远不如《西厢记》的针线缜密。不仅如此,《西厢记》还以人物自叙的方式交代了张生正要去拜见蒲关上那位与之有深厚交往的“故人”杜将军,则进一步为后来“白马解危”的关键性情节——被清代戏剧名家李渔激赏为“《西厢记》之主脑”关目的有机推进,预伏了循情合理的底线。

让观众明白了张生身世、生平和来此蒲津的经历、原委之后,紧接着张生发出“何日得遂大志也呵”的深沉喟叹和深重疑问,并随即高吟一联慷慨激越的诗句:“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这两句诗,不仅属对工整,而且气势不凡,显得悲慨而不消沉,郁勃而又涵蕴,于棱角光芒中透出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从而向观众展示了张生特有的境遇、心性和气度。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所描绘的社会背景——剧中张生所说的“贞元”年间,唐朝政府正继续推行科举取士制度,这对限制豪门士族势力,消灭宗法门第观念,为中小地主阶级乃至庶民中的知识分子参与政权、发挥才智,起着重要的历史进步作用,因而张生的“欲往上朝取应”,自有其一定的积极意义;而作家王实甫写作的社会背景,则是元朝统治者以野蛮的高压政策驾驭着汉人等广大群众的黑暗时代,近八十年之久废止了科举取士制度,广大知识分子长期处于“颠倒不如人”的卑贱地位,因而,《西厢记》把自己的理想人物写成“欲往上朝取应”的才志之士,也有其为一代士人一吐胸中申大志、显大才、成大业之块垒的合理内蕴,有为矫正时弊而勇敢呐喊的进步作用。明乎此,则张生此折上场所开唱的[点绛唇]和[混江龙]两曲,就显得贴切而有力。其中,“云路鹏程九万里”与“雪窗萤火二十年”对举,于昂扬中寓含沉郁之慨,借张生的自喻为一代文士作了生动的写照;而“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则已由个人的悲愤胸襟,进升为放眼整个时世,视野更加开阔,于愤激中发抒着刚健不阿之豪情。有此器宇不凡的先声演唱,继之以对黄河的豪兴颂赞,益发显得剧情和曲文的气氲自然和气势流贯。对此,金圣叹有一段颇为中肯的评析:“张生之志,张生得自言之;张生之品,张生不得自言之也。”“于是,顺便反借黄河,快然一吐其胸中隐隐岳岳之无数奇事。呜呼!真奇文大文也。”

其实,人物的“志”与“品”,是互为表里、相生相成而难以截然划分的。剧中让张生咏赞黄河的雄浑气势,正是王实甫之巧绘张生的伟岸气概的目的所在。黑格尔说得好:“感性观照的形式是艺术的特征。”中国戏剧大师王实甫是深通艺术三昧的,并且巧于将抽象的“志”“品”“情”“性”转化成生动丰满的形象,让人们通过鲜明而强烈的感性观照,领略人物的“品”与“志”,领会生活的美与丑,并从瑰丽多姿的戏剧艺术中获得美的享受。因而,他敏锐地捕捉契机,顺应剧情的特有境遇,让剧中主角高立蒲津之上,远眺黄河八荒。于是,剧作家驰骋想象,饱蘸浓墨,以飞动的笔触、明亮的色彩、酣畅的气势,纵勾横勒地描绘出一幅雄奇恢宏的千里壮河图。

开头一句,拔地而起,“九曲风涛何处显?”以一个特大惊问句,陡然唤起观众和读者的注意力(按:通行本作“何处显”,金圣叹本改“显”为“险”,当更能显示黄河的非凡气概),并引领人们高瞻远瞩,于不知不觉中猛然地境界升腾。王实甫于此巧妙地化用了唐代刘禹锡的《浪淘沙》曲:“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刘禹锡因积极参与王叔文等的政治革新运动,遭打击失败后被贬夔州,此曲正是诗人于夔州身处逆境而不甘沉寂的抒情之作。王实甫着意去掉原曲中“万里沙”的冷色调,改为“何处显”的惊问句,这就在宏亮声响的设问中透视出黄河激越奔涌的恢宏气势。刘禹锡“上银河”、赴星阙云云,是诗人由愤恨丑恶现实而期望超脱现实的幻想,幻想虽美却只是诗人独自而孤寂的形象;王实甫一扫刘禹锡原曲孤愤中的消极感情,通过“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的夸张性描叙,将对社会的悲愤感受转化为富有积极意蕴的美好图景,不仅超越了个人恩怨的狭隘境界,而且赋予那浊流泛滥的黄河以造福万民的可喜形象,实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神骏之笔。

王实甫让主角张生不去幻想超脱人世,而是积极乐观地正视现实,所以曲中着意让张生正面描叙并热情颂赞黄河在中原大地的险要位置和伟大贡献——“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乃至“入东洋不离此径穿”!往日被人们视为多灾多难的黄河,如今成了赤县神州的伟大神经中枢。明代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后七子”领袖之一的李卓吾曾高度评赞王实甫的卓越成就,说:“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如曲中语:‘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滋洛阳千种花,润梁园万顷田’……是骈俪中景语。”能慧眼识精英自是难能可贵,可惜他对本折中所列举的这些精美曲词,仅仅着眼于艺术形式上的评析。明代徐复祚为了证明他所谓“《西厢》后四折,定为关汉卿所补”的论点,就曾批评王世贞“王弇州取《西厢》‘雪浪拍长空’诸言,亦直取其华艳耳,神髓不在是也。语其神,则字字当行,言言本色,可谓南北之冠”。肯定《西厢记》的语言“当行”“本色”,不愧为元代南北戏曲的压卷之作,确乎精当之论。其实,语言是思想的直接外壳,《西厢记》当行本色的语言,正是它丰厚扎实的内容的谐美体现。金圣叹也很赞赏这两支曲词,但他对“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两句却批道:“便是曹公‘乱世奸雄’语”,却未免过于穿凿附会。宋代苏轼“大江东去……卷起千堆雪”的名句,有口皆碑。王实甫将其描写长江时夸张、比喻的手法借来,用以刻画黄河的壮丽景色,显得技高一筹。苏词的“卷起千堆雪”虽颇奇丽,但却是长江之浪的被动式形态;而王词的“雪浪拍长空”,则焕发出黄河激浪主动积极的神采,使我们看到——黄河犹如顶天巨人,手捧雪白浪花,直拍九重长空;黄河那雪白浪花与长空之朵朵白云正交织于一望无垠的“天际”,是何等气势,而令人心荡神驰!最后,缀之以“(我便要——金本)泛浮槎到日月边”的结句,以快速、奋进而又光明、远大的可视境界,象征主人公理想抱负的不同凡俗和振作有为的英俊气魄。一曲虽了,但那响遏行云的缕缕雄音依然久久地振响大地。

前人说得好:王实甫为“借黄河以快比张生之品量”,所以特意写黄河辽远、开阔、奔腾、浩瀚而又造福天下的雄伟气概,来抒发和映照张生的豪博胸襟、傲岸气魄、敏捷才华和劲健奋发的情怀。同时,剧中交响着这器大声宏、语俊意长的曲子,就为缠绵、秀雅、风流、谐谑的喜剧全作,增铺了一道遒劲、庄重、超逸、峭拔的亮色,从而使舞台形象不至于有中国民族美学所厌薄的那种“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的弊病。这云蒸龙奋、雄视千古的境界,这铿金戛玉、振聋发聩的声响,既有力地证实了明代何良俊“王实甫才情富丽,真辞家之雄”的公允评赞,又有力地批驳了何良俊“《西厢》全带脂粉”的妄责之词。由于元代社会“怀才抱艺之士,老死衡门不得以尽其志”(朱晞颜《瓢泉吟稿》)的悲剧比比皆是,致使“小夫贱隶亦皆以儒为嗤诋”(余阙《青阳先生文集》),知识分子于走投无路的窘境中,往往发为消沉颓唐的凄戚之慨,甚至连关汉卿这样伟大的作家也不得不悲叹“人生能几何,十分淡薄随缘过,得磨陀处且磨陀”(〔大德歌〕),因为他们“半身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吐珠玑”(钟嗣成〔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珠玑无处吐,就只得消沉颓废地蹉跎岁月。前辈学者刘咸炘说:“元世曲人,襟怀浅陋,所作绝少深意,非自放于山巅水涯,即自娱于妇人醇酒。”(《右书》)面对如此黑暗腐朽的现实,王实甫却着意让自己剧作的主角——“书剑飘零,功名未遂”的“穷秀才”张生,发出刚健昂扬的高唱,给昏庸沉沦的时代,吹响振奋勇进的号角,何其卓尔不凡,令人惊叹!

就戏剧本身而言,这里雄赡高华、宏肆浩博的“聪俊”张生,与其后“文魔秀士”“风欠酸丁”的“傻角”张生,前后映照,相映成趣,倍增作品的喜剧情味;同时,相互映衬,相得益彰,使张生的形象更为丰满。以豪情壮志的张生之变为“酸俫”“浪子”的“风魔汉”,亦有力地反衬出莺莺的美丽可爱是何等地令人倾倒;以“文章魁首”的张生赢得“仕女班头”的莺莺的真挚爱情,方使崔张之恋更具美感,更富诗意,而不带浅薄相与庸俗气。所以,《西厢记》的这段咏黄河之雄伟气势、抒张生之抱负、气魄的黄河颂,自必传扬千古。

接着,戏剧又以“奇笔”干净利索地“斗然转出事来”(金圣叹赞语):张生引领琴童来到蒲关“城中”。琴童,作为一个点缀与陪衬的配角,王实甫只安排他必要的两句交代性对白就过去了。明代李日华改编成《南西厢记》时,却于此为琴童硬派了一段道白:“琴童生得清标,每日街上摆摆摇摇。日间跟随官人出入,夜间与官人撒腰。昨夜与官人同睡,浑身上下把我一浇。我只道葫芦里放出的水,官人原来是个老瓢(谐指“嫖”)。”这种下流语言,散漫乃至污染了舞台气氛,不仅违背了戏剧艺术要求高度集中的审美规则,而且丑化了张生形象,污损了剧本光彩;这就更反衬出《西厢记》确“如花间美人”般,具有清雅秀丽、令人神爽的优美格调。

张生刚进客店,旋即询问店小二哥:“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名山胜境,福地宝坊皆可。”这句中的“名山”云云,被金圣叹无理删掉了。其实,这“名山胜境”几个字很有价值,它们标示出张生生活情趣和审美意念的具体内涵。张生入店不寻烟花舞楼、不问娼馆酒肆,不象唐代传奇《霍小玉传》中的书生李益:“自矜风调”而“博求名妓”。张生喜悦和向往的是“盖造非俗”的“名山胜境”,则其人品、学养与气度,就可见一斑了。于是剧作家紧接着特意安排店小二哥一番夸张性盛赞普救寺庄严、华贵的道白:“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这十七个熠耀生辉的字眼,亦被金圣叹妄加砍伐了。)这里用夸张手法极写寺院的庄严肃穆,不仅有力地吸引着张生(和观众),令其趋赴观赏,遂而生发为后面佛殿奇逢、张生“惊艳”的一大关目,显得剧情的推进极有照应、极富机理、极为谐调;而且,还以这庄严、华贵的佛家胜地,与随之而来的男女主角佛殿乍逢,眉目传情、逗爱相思的世俗风调,形成强烈对照,催化出浓郁的喜剧效果。

对“惊艳”这出久享盛誉的好戏,明代金陵师俭堂萧腾鸿刊陈眉公评点本《西厢记》于此有一总批语:“摹出多娇态度,点出狂痴行模,令人恍如亲睹。一见如许生情,极尽风流雅致”,可谓未来剧情的精当鸟瞰。那么,就让我们沿此鸟瞰来欣赏欣赏王实甫“摹”与“点”的艺术手法吧:

剧作家通过张生登台时的边行、边看、边唱,要语不烦而又颇为周全地一一铺排了寺院的胜境和人物的游踪,其唱词之精确、传神,实在令人钦佩。如“随喜了上方佛殿”,正如前人所说:“只一‘了’字便是游过佛殿”,而无需冗叙;继之是“早来到”,接着是“行过”……,同时交织着“数(毕)了”“参(过)了”“拜(罢)了”。不仅“每曲一句是游一处”,而且动词的层递变换,配以名词的层递演进,显得随境入化,情态并现,动中显情,如同现代影视艺术的镜头推进,从而增强了舞台的活跃气氛,并于生活化的流程中,迅速而自然地完成了戏文情节铺展的规定任务。本来,佛殿上“罗汉”们呲牙咧嘴,“金刚”们豹眼突头,往往阴森恐怖,杂以僧徒俗客扰嚷其间,佛殿并不如此清幽,但是,这一切都被王实甫“立主脑”“减头绪”的精巧艺术而干净地调度开去。剧作的精采关窍在于:以张生游赏情兴的铺排递进,与猝然间撞见莺莺时的“奇”异感触、“惊”讶情状,巧相扣合,意外出奇。古人于此激赏为“凭空逗巧”,机巧地逗出令人拍手解颐的喜剧谐趣。在这里,金圣叹却荒谬地砍削了原作中“莺莺引红娘拈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末(张生)做见科:‘呀!’”这些极富情韵的人物科诨和典型场景。金圣叹硬要指派张生在“崔相国家眷寓宅”的外面“蓦然见”莺莺。殊不知那样安排,既不符合生活逻辑、不通人情事理,又抹煞了这一大关窍的诗韵情趣。《西厢记》着意凸现张生尚沉浸在观赏佛殿的游兴中,猝然间猛抬头看见莺莺时高度惊喜的情状,不由自主地冲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妙言快语——“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真真是神来之笔。从而,掀起了这本戏的第一个高潮,掀动了数百年来无数观众和读者的心底波澜。但是,若没有前面莺莺拈花微笑的喜人风度,则张生的惊“讶”之呼和“五百年前风流”云云,就缺乏基础;若没有后边张生惊“呀”之呼,则前面的拈花含笑就失去照应。莺莺乘闲散心玩耍时拈花以嗅,这是大家闺秀自然而得体的常有细节,王实甫精于体察、巧于表现,虽只短短数字,却使人物风韵活现。张生冲口一个“呀”字,不仅象声象形,而且传神传态,一下子就打破了方才观赏佛殿时清幽肃穆的氛围,触发了观众神经上的兴奋点。一个“撞”字(而非“见”“遇”等普通动词)突出了猝不及防中惶骇的心理反应。有何惶骇呢?——实在是莺莺的非凡艳丽,令张生惊奇得感到神秘而近乎痴迷。“五百年前风流”,虽极夸张,却又恰到好处,不如此夸张就不足以道出这情愫的热烈、绵缈和隽永。“业冤”是“挚爱之人”的反语,反语正用是爱极而兴奋时的特殊反应,反应出张生对莺莺之美的感受,由神秘而进升到欢快的精神境界。这一句将模拟、象声、夸张、对比、反语、用典等等众多修辞手法熔于一炉,将观赏佛殿与观赏莺莺这一庄严、一轻喜的两幕场景,榫接无痕地衔合在一起,并为接着而来的赞赏莺莺美容艳态的八支曲子,鸣奏了前奏曲和主旋律。因而,它也就成了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名句。作为卓越思想家、文化家的李卓吾,对本折戏作总评时曾说:“张生也不是个俗人,赏鉴家!赏鉴家!”一语中的地肯定了张生对莺莺的赏鉴。莺莺之艳丽确乎值得赏鉴,张生之热诚表明他确乎精于赏鉴,王实甫传神文笔带给人们余香满口的描绘,确乎善写赏鉴,这也就对我们提出了一系列再赏鉴的新课题,例如:剧本为什么着重写莺莺的容态美?剧本是怎样写好莺莺的容态美的?剧本的这些描写为后人提供了什么艺术经验,阐示了哪些艺术规律?

王实甫要表达“有情人皆成眷属”的主题,就需要生动地刻画出真挚美好的爱情,而不是浅薄庸俗的调情。但在“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不准同席”的封建礼制时代,爱情怎么形成呢?尤其象莺莺这样的相府千金,身份高贵,家规严谨,又有人“行监坐守”,如何才能赢得外人的真情相爱呢?这就需要艺术家在遵循生活规律的前提下去惨淡经营。当时社会习俗在男女爱悦中的常规原则是以“郎才女貌”为基础;“男先乎女”,男先挑而女后应“固亦世之恒礼也”。对相府千金就更是如此。因此,要写崔张爱情就得写张生的追逐;而要写好本为“上朝取应”的志士张生为何能弃考求爱,就得大写并写活莺莺的艳丽和风韵。跟王实甫同时期的大作家白朴在其名作《墙头马上》的第一折中,写裴少俊骑马路经李府花园,也是先见李千金而惊曰“呀!一个好姐姐!”从而与之生发了真挚爱情的。只不过白朴通过裴少俊之口对李千金之美的称赞,只有二十来个字的套语,不仅太简括,而且太空泛,不能给人以真切、生动的感受。相比之下,王实甫这折戏中的描写,则气足神完,堪称尽妍极态,形象鲜活,使莺莺流光溢彩地呈现出雕塑美,从而令人信服地“风魔了张解元”。于此,王实甫巧妙发挥戏曲艺术以虚写实、虚实相生和以点代面、点面相映的特点,把浓墨重彩的笔力,集中挥洒于男女主角的身上。除了伴随莺莺的红娘和作为导游的法聪稍予点示外,佛殿上其余那些姿态各异的宗教塑像、念经拜忏的大小和尚、敬香观光的信徒俗客,均以简驭繁地推置于剧场之外而不涉一笔。这就使男女主角在人们的审美观照中,得以充分地展示自己的风貌和个性。因此,我们就集中视听以欣赏“张解元”的唱词。

“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两句,通过今昔对比和众寡悬殊的概叙,既总写了莺莺容态之殊美,又暗蕴了张生心态之欲变。所谓“颠不剌”,明代人王骥德为:“颠,轻佻也;不剌,方言助语辞。”凌濛初则以为是“没头脑没正经之意”。那么,以众多的轻佻或粗狂的女子来对比这个莺莺,即使莺莺较为“可喜”,却也未必有多高明,未必能引动才情俊逸的张生为之倾心爱慕,更何况不符合莺莺相国千金、深阁闺秀的特点。徐文长评本则把“颠不剌”理解成不轻佻的意思。那么,莺莺既然不轻佻,张生为何说她“尽人调戏軃着香肩”?王季思先生解释为“风流意、放浪意”;蒋星煜先生根据《说铃》诸书,认为“颠不剌”原是一种美玉,此处借以比喻美人。后两说似较为合理。由于张生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位美于众美的殊美之人,倍感其“可喜”,那原来平静的“志士”之心开始为之动荡而变迁了。由于匆匆一见就被莺莺的艳丽震惊住,所以张生接着就“眼花撩乱”、目瞪口呆而难以言说,乃至“灵魂儿飞在半天”。—— 这里,剧作家化静为动,既摹形又夸张亦兼比喻,把张生种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态都以感性观照的形式生动地展现出来了。听其言想其形,人们仿佛看到张生由于惊极、乐极、艳羡之极而灵魂出窍,飘飘然似仙、似醉、似颠、似游丝在轻轻飘飞……。但是,艳丽非常的莺莺,以她那不容抗拒的巨大吸引力把张生的灵魂又唤了回来,所以,张生接着又唱出了莺莺的风采和神韵:“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看呵,莺莺正笑吟吟地手执花枝,或闻或赏;正自自然然地垂着双肩,落落大方、胸无芥蒂地尽由着别人对她顾盼观赏,而没有什么扭捏不安。“尽人调戏”绝不是听凭别人的轻慢侮辱,也不是听任别人的轻浮戏弄。而是天真烂漫、胸无尘俗、闲雅自然、雍容大方的美好意态。金圣叹对此句大为激赏,评曰:“尽人调戏者,天仙化人,目无下士,人自调戏,曾不知也。”并说:“《西厢记》只此四字,便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他怕别人不易理解这“尽人调戏”的真正风度之美,还特地举了唐代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儿为例:她早晨起来梳洗打扮时,那些为她“执栉进巾,捧盘泻水”的人,竟都是特地挑选的“偏裨牙将”,都是身粗腰壮的青壮男子汉,不仅不失她高贵身份,反而益显王侯千金的优雅风韵。可见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原不必自避于男人。

莺莺那不平凡的风采神韵,感召得张生赞佩为实在是“兜(dou)率(lu)宫”——天上神仙府——的人,自己也盼望随她而进入兜率宫的欢喜之境,盼望结成美满的喜剧姻亲,而不要坠入相思烦恼的“离恨天”。既然莺莺有“尽人调戏”的坦然风度,张生也就有机遇、有勇气进一步上前对她观览。于是唱出了她“宜嗔宜喜春风面”的赞词。此刻的莺莺正含笑拈花,优雅喜人,而未曾生“嗔”发怒。但,人秉七情,她也难免有生气发怒的时候。根据前此她雍容幽静、轻松自如的优雅风度,所以,张生有理由预料她即使生嗔发怒,也仍是可爱可喜的,正如西施虽捧心皱眉而不乏其美,更何况莺莺总是满面春风呢!“春风面”妙在既形象生动而又不坐实确指;一番亲切、和霭、温馨、柔美的情致包容于亦具象亦抽象的意蕴中,象西方名画中蒙娜丽莎的笑容那样含蕴无穷而永具魅力。张生再进前一步则看清了莺莺面部的装扮修饰:啊,无论是侧面(“偏”)还是正面,她贴上翠花钿,插戴着珠宝首饰,都是很谐调的。

接着,随着莺莺的走动、张生的贪看,他俩挨得更近了,于是张生唱道:“只见他宫样眉儿……”——对莺莺的赏鉴推进到面部的特写镜头了。着重拍摄的是她一弯新月横卧般的眉毛,细长细长地延伸到鬓发旁边,由于按皇宫中的款式修饰过,所以分外地引人注目。演唱到此,那热诚、直率而有些冒失的张生,禁不住喜形于色地手舞足蹈,乃至欣欣然上前直愣指点;而深情、聪慧却蕴藉而持重的莺莺,则含笑偷视而坦然不避;但为了掩饰她内心泛起的被异性吸引而本乎自然的感情波澜,也为了对俊秀热忱的张生稍作点不失风度的反应,于是她搭讪着说道:“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声口毕肖地显示了她的多情、敏慧,温存、细腻的心性,透露了她热爱生活、热爱美,不甘幽闭、不甘岑寂的心情。此情此境,一股令人陶醉的喜剧气氛荡漾于舞台,可见王实甫这别出心裁的妙语穿插,确乎是“化工”之笔!(可惜,又被金圣叹不知趣地删掉了。)而且,莺莺一讲话,张生就自然地由视觉而增生为听觉同用,并进一步唤起新的联想。张生闻其声、观其形,聆其音,思其言,品味着莺莺言简意赅、内蕴优美的可人情致,不由得激动地说道:“我死也!”——张生喜极、恋极,却又担心可望而不可即,怎能不激动、焦急得要“死”呢?!明代王骥德在《曲律》中说得好:“插科打诨,须作得极巧,又下得极好,如善说笑话者,不动声色,而令人绝倒方妙。”王实甫仅在莺莺上场不久的这短暂时刻,就以如珠妙语描绘张生一会儿惊呼:“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一会儿乱叫:“我死也!”一会儿又胡说:“恰怎么观音现来?”……引逗得人们忍俊不禁,不由得拍手大笑。笑是喜剧的基本特征,是喜剧的生命力所在。王实甫巧用夸张、幽默、打趣,乃至滑稽、谐谑等等手法,轻松自然地逗起人们欢欣的笑、健康的笑,让人们在笑声中不知不觉走进剧情、亲近人物,而又从笑声中品尝到戏剧艺术的美。

莺莺讲了话,所以张生接着就唱赞她的语言声态:“未语人前先腼腆……”补叙了莺莺方才讲话前那种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的情态,那种“半晌恰方言”、娇羞脉脉的风韵,正是莺莺在当时特定环境中内心起伏的外象显现。接着,剧本又用鲜活而又贴切的比喻,在动态中刻画莺莺的静态美:红樱桃般的小嘴一张开,就露出了粳米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显出莺莺的青春活力和优雅气韵。随即,又在动静交错中描摹她的声音:“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啊,她说起话来,就象美丽的黄莺鸟儿在芬芳的花丛中宛转鸣叫般悦耳动听。原来,莺莺的语言不仅轻柔宛转,而且还伴有阵阵香气,似乎甜脆而又馥郁。这便将听觉、视觉与嗅觉乃至味觉一齐调动,形成审美愉悦中的移情和通感了。于此,金圣叹插入一句:“莺莺云:‘红娘,我看母亲去。’”他以为这样做方不失莺莺的“秉礼”风度,其实却违背了事理人情。因为莺莺正是奉母命来此“闲散心”的,怎么会匆匆地又要“看母亲去”呢?!金圣叹的这一“蛇足”,证明陈腐的思想往往会破坏艺术美的创造。

莺莺无需去“看母亲”,但莺莺自然要在佛殿上闲走。因而张生继续唱赞她行走时的体态美:“行一步可人怜”——是总评,是概述;下面则细描她具体的动人之处:身材细长、身姿婀娜、步履轻盈,行走起来犹如习习晚风中轻轻飘拂的垂柳般柔美;那舒展的姿态啊,真象蹁跹起舞似地爱得人忘乎所以。

到此,王实甫让张生动用视觉、听觉、嗅觉以至味觉、触觉兼以移情、通感等的多样审美观照后,完成了对莺莺由远观到近睹,由面容装扮到身姿步履,由语言表情到动作风度的全面而精确的观赏评赞,也相机相应地展示了张生在赏鉴过程中由言行到心灵的维妙维肖的“风魔”的形象。到此,剧情该有新的推进、转换——该让莺莺适时地退场了。这里剧场出现:“红(娘)云:姐姐,那壁有人,咱家去来。”的表演,在未熟谙张生的痴情和志诚时,红娘这样说这样做,无疑是切合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物的身份的,王实甫如此地穿插衍进,是合乎生活脉理的。但是,莺莺一走,是否就“划然弦断,更无可续”(金圣叹)呢?《董西厢》于此写道:“佳人见生,羞惋而入”,确乎令人扫兴,难乎为继;但是王实甫手握生花妙笔,自会“凭空又架出妙构来”。果然,剧作家轻轻一点拨,剧场就呈现一番新气氛:“旦(莺莺)回顾觑末(张生)”——这“回顾觑末”的短短一笔衔接,何等地天机神骏!首先,衔接得自然。因为红娘说“有人”,莺莺即使别无它意,也该本能而自然地回顾一下这个“人”;同时,衔接得有力。有了莺莺的这一“回顾”,方能有张生随后所唱的“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并从而产生出满台生辉的强烈的喜剧效果。第三,衔接得巧妙。妙在给演员提供了再创造的良好条件。演员可以似明似暗、若即若离地在“顾”盼的眼神上施展表演艺术;妙在给读者提供了想象和联想的丰富意境。有人说莺莺这里的一“回顾”仅仅是普通的下意识的扫一眼,而对张生没有什么暗示与传情;张生所谓“眼角留情”“秋波暗转”,只是他自作多情的想当然。他的一厢情愿,逗出了喜剧谐趣。但也有人认为,身为久受礼教熏陶的莺莺,明知“有人”却仍要从容地一“回顾”,这本身就是对礼教的着意违忤,是她闺秀性格必然异化的可喜先兆,也符合她心理发展的轨迹——她既已情窦初开,并因厌弃郑恒婚事而满腹幽怨,就会有勇气正视一下出现在面前的这个异性青年的形貌和风度;而所见的对象张生乃是潇洒俊秀的多情书生,那么,她对张生秋波暗转,乃至目接心招,不亦是很自然的么?

正由于莺莺人去情留,所以张生下一曲中唱她不只是“眼角儿留情”,更能以“脚踪儿将心事传”,乃至为了传达她的依恋“心”“情”,竟故意地“慢俄延”。怎么个“慢”法呢?“投至到栊门儿前面”,才“刚”刚地“那(犹“挪”)了一步远”。这几句将情窦初开时相府千金特有的形态美和意象美都维妙维肖地刻画出来了。特别是“眼角儿留情”的“情”字,分外重要,它显示了莺莺由开场时表现的“愁”与“怨”的叛逆心绪,向前大大飞跃了一步,透示出莺莺在柔丽、庄矜中深情而勇敢的心灵美;同时,也使张生对她的爱恋,由艳羡其容态美进深为欣羡其情致美。张生欣欣然感激她对自己亦已钟情,故而对她就倍加钟情。由注目于外形到留意于心性,这是他俩初恋中的一大进展,一大奠基。值得玩味的是,“眼角儿留情”还仅限于对张生一人的心领神会,而“慢俄延”云云,则已显示出莺莺公然不避众人(至少有法聪、红娘等人)眼睛,展示出她初恋时的大胆和热情。而她这种胆识和热情的表示又显得十分巧妙和机灵,让人可意会却无可指责,不失她的高贵身份和高雅风度。所以这几句特别有喜剧韵味。明代大戏曲家徐渭对此很欣赏,并特意指出:“慢俄延,不肯急走,非留恋张生而何?”(延阁主人订正《徐文长先生批评北西厢记》)说得很有道理。第一、张生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心理观察莺莺,本能地感到莺莺因对自己“留情”而故意“慢俄延”,是十分自然的;第二、莺莺经红娘“有人,咱家去来”的提示和催促,想起老夫人严谨的家规,自然难以久留而该尽快回到梨花院去;但莺莺那亦已萌动的春心,经俊雅多情的张生的挑动,势必难以抑制,势必怦怦然为之激动,所以她必然有所依恋而不肯毅然离去,于是她就以轻缓的脚步慢慢地“俄延”。她那一步一风情,一步一袅娜的绰约丰姿,“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更何况她的一步步正有力地撞击着多情人张生的心扉,所以这美如天仙而又情致绵绵的莺莺,虽只“刚刚的打个照面”,就已引逗得“张解元”疯疯颠颠,实乃事所必然。到此,王实甫出色地完成了一大艺术难题:本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对男女,终于在佛殿偶逢的境况下,酿成了一对“情种”;而且,使意气风发地“上朝取应”的张生,终于被艳丽深情的莺莺牵惹得“透骨髓相思病染”,不仅令人信服,而且发人回味,并有着口角含香的无穷情味。

人的感情是起伏多变的。刚刚邂逅的莺莺翩然去后,是否能再度相逢呢?因而观众自会担心被“风魔”了的张解元的爱情之弦,是否仍在一往情深地鸣奏?于是,王实甫巧用[柳叶儿]等三支曲子,作为这折戏的绕梁余音:“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既交代莺莺归去之地,又显示相府眷宅之清雅华贵;突出其“深”其“高”,还含有张生翘企以待中可望却不可即的潜在心理,所以,接着自然地翻出了“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的喟叹,同时,也为后来张生的攀树跳墙而预伏了底线。接着,演唱张生虽在墙外却仍然闻到了莺莺身上飘散出来的兰麝香,仍然听到莺莺行走时发出的佩环声,以两种美好的可唤起实际感受的物象,借代已离去的主人公并唤起观众对主人公的亲切之感。同时,由“仍在”到“渐远”,则在步步递进中将抽象的时空化为具象的感受,让人们形象地感受到莺莺的渐去渐远,实在是很高妙的修辞手法。

莺莺走远了,在闻不着、听不到的情况下,王实甫依循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心态发展轨迹,让张生插上飞腾想象的双翅,灵魂儿飞到了莺莺的庭院里。于是,仿佛见到了莺莺身旁垂柳在东风中轻柔摇曳的袅娜风光,见到了桃花被游丝牵惹而片片飞落的旖旎情景,并在这花树交晖、春风骀荡中,见到了被珠帘掩映着却仍艳似芙蓉花的莺莺的面庞……。明代大曲论家王骥德称颂“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时,亦曾特举这里“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三句,认为是“骈俪中景语”。这三句平列对称的景语,是诗中所无、词中罕见的“鼎足对”,亦称“三枪”,不仅辞采精工可贵,且能于清雅而灵动的盎然春意中凸现女主人公可爱的身姿面影,实在令丹青妙手望尘莫及,亦足以显示张生的美好愿望、高贵才情,和他们恋爱的诗韵雅趣。

张生从想象的天国又飞回到现实的佛殿,清醒了,也理智了。于是发出“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的深沉感喟。是啊,在多年苦读却仍功名不遂、不得皇帝召见的生活教训之后,这才相信美女(“婵娟”)是能使人迷恋而耽误功名进取的。张生这里的“误人”是反语正用,实际是美女使自己清醒而不再迷误之意。于是,张生本乎情、循乎理,勇敢地作出了“不往京师去取应”的正确决定。从而引发了后面“借厢”“闹殿”等一系列喜剧情节。有了明智的决定,则更激起对莺莺思恋的情波爱涛,于是剧作家又为张生设置了〔赚煞〕曲为这尾声戏再作烘托渲染。曲中“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以至尚未得病却夸张成已经“透骨髓相思病染”,以民间的俗语方言代替文士们的典雅抒情,不仅跟前曲相比使人有异调变声的新鲜感,而且能将狂热中张生的特殊情性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正如金圣叹于此的赞语:“真正活张生也!”但若到“相思病染”就戛然收结,则又大煞风景,破坏了刚才的一番美好氛围。王实甫特意让张生在此巧接一句:“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一下子转换出一派生机!正如明代萧孟昉所说:“兰麝留香,珠帘映面,去后象也;春光眼前,秋波一转,去后情也。”(《萧氏研邻词说》)可见这“秋波一转”正是上面美好氛围的必然深化,因为情藉象生,象以情显,情与象本该谐美地融为一体。这又正如清代毛西河所说(张生)“于伫望勿及处又重提‘临去’一语,于意为回复,于文为照应也”。——是戏剧家精于文章作法,善于统摄戏曲结构的成功典范。剧作家于此写象传情并精细地回复照应,根本目的在于揭示人物性格的“奥秘”:正如人们所赞赏的,“秋波那一转”,不仅表明莺莺对张生作出了爱的反应,而且显示出她所作反应的方式方法亦很美——象秋水般明亮的眼睛,脉脉含情,轻灵流利地闪动着,含蕴着并传递着多少亲切、温柔、热忱、依恋与向往的意绪和风韵……。可见,这秋波一转,既蕴藉又明朗,既可使张生体察到她的深情和勇气,又不让在场的其他人有所察觉;既不失相国千金很有教养的雅致风度,又不拘于相府门第而恪守封建之礼……。而金圣叹对“秋波一转”句曾作过前人迄未到达的、入木三分的赏析。他说:“妙眼如转,实未转也。在张生必争云‘转’,在我必为双文争曰‘不曾转’也。忤奴乃欲效双文转。”近乎用感情移入法的美学理论分析莺、张二人心态。总之,“秋波那一转”给了“相思病染”的张生以无限生机。张生之所以近乎疯狂地热恋莺莺,是因为他觉得莺莺同时也在热恋自己,他觉得莺莺值得自己热恋。美好的爱情焕发出青春的活力,所以张生接着唱到:“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一派诗情画意,将崔张初见而定情的场景,渲染得如此秾丽多彩,如此光耀明媚,跟前面张生观赏佛殿时的虔诚庄敬,乍见莺莺时的惊讶胡言,前后跌宕,激化成强烈的喜剧韵味,让观众感受到美的陶冶,体味到生活的温馨。

一个是壮志赴考的穷愁书生,一个是重孝在身的相府千金,共同在这庄严肃穆的佛殿圣地,居然合演出一幕目挑心招的婚恋喜剧,伴随着幽默、风趣、诙谐、滑稽的欢快气氛,吹响了对封建礼教、封建伦常和封建传统观念大胆挑战的前奏曲,从而为全本喜剧的有机演进作了有声有色的铺垫。所以明代徐士范说得好:“‘秋波’一句,是一部《西厢》关窍。”暖红室《西厢记》翻刻本卷末还载有明代著名作家唐寅、尤侗等人以“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为题的洋洋千言的评赏文章,流露出他们对这个佳句、对整部《西厢记》的折服之情;许多明刊本都有署名国子生的《秋波一转论》的附录,虽然限于八股文格式而难作流畅的阐述,但也反映出了“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深广影响。所以,“临去秋波那一转”,不仅是《西厢记》第一折的名句,而且是整部《西厢记》的名句,甚至是中国古典戏曲遗产、古典文学遗产传诵不衰、流行最广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