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吴伟业·秣陵春(第十四出·镜影)
南唐临淮将军黄济与大学士徐铉为近邻。至宋初，黄济犹在人世，徐铉已故。徐铉有子名适，有奇才。黄济有女名展娘，美而慧。黄妹保仪殉李后主，君赐之遗物宜官宝镜，并钟 (繇) 王 (羲之) 墨迹尽归展娘。徐适有御赐于阗玉杯。因钟、王墨迹后有适父题跋，适遂以于阗杯易法帖。后宜官宝镜被盗，也辗转到徐适之手。徐适、黄展娘各自思念自己原有的玉杯和宝镜，形神梦想，与之俱移，以致黄展娘见玉杯中有徐适之形，徐适则见镜中出现黄展娘之影。李后主与展娘之姑保仪的亡灵早有心使徐适、展娘相配，于是导展娘之魂与徐适成婚，并赐给宝物烧槽琵琶。展娘灵魂被惊散，重回秣陵，形神复合。宋帝面试徐适，特赐状元。徐适辞功名和官职，追寻展娘，终成眷属，夫妇同祠李皇庙。
(生上)
【仙吕引】 【鹊桥仙】 单衣试酒，客心潇洒，浪子随何、陆贾。天台何处赚胡麻，一笑风流调法。
小生自到洛阳，旅困无聊，闲步清明陌上，见那素素红红，少不得寻寻觅觅。客里风光，酒徒萧索，归来纳闷，惹得春愁。只有晋唐法帖，是我时常爱玩的，被独孤华仲借去上卷，恐怕他又来借看，匣藏下卷，不便临摹。寓中无可消遣，有李王庙前买得镜子在此。那卖镜老妪说：“相公是有缘的。”我孤身落寞，所遭不偶，难道镜子上倒有什么缘法起来? 〔取镜在手介〕 你看，碧玉玲珑匣，黄金宛转绳，不消说，是宫禁中流传出来的。为甚拂拂有些香气? 多应是女娘爱玩，留些粉泽脂香。徐次乐孤身，得此好不侥幸也。(惊介) 呀，镜里绝好一个女子! 难道我眼花不成?
【南吕过曲】 〔太师引〕猛嗟呀，这是谁撇下?艳非常生香俊娃，看淡扫蛾眉如画，冷惺忪月在梨花，尽举措衣裳闲雅，出落的春风无价。朱扉亚，莺声绛纱，乱分春色到侬家。
这个面庞我眼里似曾见来。(想介) 记得前日在郊外呵，
【琐窗寒】 垂阳巷陌藏鸦， 趁鞭梢白鼻騧。 美妇人便撞着了几个， 那里有这样标致的?双鬟伫立粉垣人家，倡条冶叶，钿车罗帕，谁曾见个人娇姹?
你看这般丰神举止，不要说花街柳巷没有，就是寻常闺秀，急切里寻不出这个人来，多应生长好官衙，为甚来此行踏? 小姐，你既是官宦人家，住的是深宅大院，我徐次乐正眼也不敢瞧一瞧儿，如今在镜子里凭俺饱看，毕竟是天缘注定的了。
【黄钟过曲】 〔三段子〕你妙年未嫁， 逗香闺眯徯认咱。 俺倦客看花，遇天仙疏狂自夸。亏你三寸金莲，走将来难道不害怕?脚儿怎挪愁他吓，为甚你又怕羞起来? 脸儿半掩知他诈，小姐还该下来，那镜子里站着好不冷也，只怕冻彻香魂，须不当耍。
咳，我又痴了。这影是假的，怎生认真起来? 仔细一想，却又算不得假。大凡人心所好，形神梦想，与之俱移。就如我换去的玉杯，止因平生爱玩，近来出神闲想，恍恍忽忽，如在杯里。那镜子一定是这小姐心上极爱的，流落在我手中，他心头牵挂，逗出个影儿，虽是假也要算是真的了。
【南吕过曲·东瓯令】 真和假不争差，稔色人儿手内拿，娇香细骨春堪把。我徐次乐是江南有名才子，做得过女婿的。小姐，你便把我抱一抱儿，说不得饶伊罢，羞云怯雨脸烘霞，管采牡丹芽。
呀，我便在此嬉笑，细看他面上，为何有些病容? 毕竟镜子作怪，他失魄丢魂，在家里害些症候，爹娘定然求神问 卜，埋怨着谁哩。
【三换头】 芳年二八，有爹娘牵挂。娇痴似醉，怕伤春病加。却也休怪他，这其间也不合误着他，春风破瓜，瞧着个人儿也俏魂灵立化。碧水蒹葭，梦断游丝颤落花。
咳，我孤身落魄在洛阳道上，那个人儿瞧我?
【仙吕过曲】 〔解三酲〕 俺本是弹琴司马，怎及得寄镜秦嘉? 芸窗十年书生寡，辜负了洛阳花。也有人说一两桩亲事，几回邂逅闲嗑牙，奈百岁姻缘一线差。如今好了，有了这位小娘子了，风流话、非关浪酒，不费闲茶。
说了一会，镜里并无半句言语嗄。我晓得了，他是幽闲女子，还待央媒说合，才肯成婚。只是你一到家中，知道是甚样门楣，爹娘便要拿班做势，须是害死了小生也。
【南吕过曲】 〔三学士〕 燕子楼头锁丽华，等闲不近喧哗，那时我要见你一面，有心掷眼梅香骂，便是你思量我，无事颦眉阿母查，何如乘此清风朗月，今夜成其好事，悄地定婚花月下，美人夫妻一世夸。
呀，你看，眼儿活动，脚步儿有些挪移，象个要下来的了，我好喜也。
【节节高】 轻裾踏雁沙， 玉无瑕， 腰肢冉冉荼蘼架。 惊人诧， 绝代佳，良缘乍，背人不说些儿话，休教变了相思卦。假饶飞去海天涯，碧鸾有分须同跨。
只是旅馆中人多眼杂，万一小姐下来，不当稳便，不如早些别了华仲回去。就是四海空囊，拾着一个美人，也算不折本了。
【尾】待消停，风声大，明朝收拾早回家。准备着碧柳桥边一辆车。
蝉翼罗衣白玉人，长安才子看须频。
欲知此地相思梦，半为当时赋洛神。
单衣试酒： 谓暮春时节穿单衣尝新酒。用周邦彦词 《六丑》首句云：“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 随何、陆贾： 均为汉初人。随何善于言辞，曾为刘邦说淮南王黥布叛楚归汉。陆贾以客从刘邦建汉朝，有辩才。“天台”句：《幽明录》载： 东汉刘晨、阮肇到天台山采药迷路，遇到两个仙女，邀他俩至家，以胡麻饭等款待，留半年而返人间，其子孙己逾七代。寻寻觅觅：李清照 《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本指寻觅精神寄托，这里是双关语，同时还指寻觅可心人。晋唐法贴： 剧中指晋、唐书法家书写的小楷字贴。淡扫蛾眉： 淡淡地画眉。“冷惺松”句： 惺松，刚睡醒而眼睛模糊不清，月，这里比喻美人面庞。朱扉： 红漆大门。亚： 掩。绛纱： 红色帐惟。 藏鸦： 比喻枝叶荫蔽。 騧(gua括)： 古代指黑嘴的黄马。 倡条冶叶： 柔嫩美艳的枝叶。欧阳修《玉楼春》词之二十五：“倡条冶叶恣留连，飘荡轻于花上絮。”后来诗文中常以指妓女。花街柳巷： 妓院集中的街巷。行踏：走动。 眯徯 (qi七)双目微合细看。 稔色：容貌艳美。 “说不得”三句：为猥亵语。蒹葭 (jian jia兼加)：《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荻，菼;葭，芦，苇。“梦断”句：谓落花惊破了好梦。弹琴司马： 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善弹琴，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乐。相如以琴心挑之，卓文君夜奔相如。寄镜秦嘉： 东汉秦嘉，与妻子别后，曾寄宝钗，明镜给妻子。《玉台新咏》有秦嘉赠妇诗三首，其三曰：“宝钗可耀首，明镜可鉴形。”芸窗： 书斋。芸香能辟蠹，书室常备，故名。洛阳花： 即牡丹花。唐宋时，洛阳牡丹最盛，因称牡丹为洛阳花。“非关浪酒”二句：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燕子楼”句： 燕子楼，楼名，在今江苏徐州市。唐贞元中，张尚书镇徐州，筑楼以居家妓关盼盼。张死后，盼盼不嫁，居此楼十余年。见白居易《燕子楼诗三首序》。丽华：即张丽华，南朝陈后主妃，以美色见宠。又，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本句系揉合以上三典故而成，意谓美人被关在高楼深院。“碧鸾有分”句：《列仙传·萧史》载：秦穆公时人，萧史善吹箫，穆公女儿弄玉爱上萧史，并嫁给了她。萧史教弄玉吹萧，引来凤凰，后来双双跨凤飞去。后常用来比况男女婚配。“准备着”句： 此句为字谜。碧柳桥边，取“乔”字; 一辆车，取“车”字： 合为“轿”字。此句谓，准备花轿抬新娘。洛神： 洛水女神，即宓妃，相传为伏羲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曹植曾作《洛神赋》。
《秣陵春》，又名《双影记》，写北宋初年徐适和黄展娘的爱情故事。徐适本为北宋末徐徽言从孙，在抗金斗争中殉国。剧中，作者把他写成南唐徐弦之子，通过对南唐亡国的凭吊，寄托对明朝灭亡的哀思。据《花朝生笔记》载，夏完淳作《大哀赋》而叙南京之亡，吴梅村见之，大哭三日，此《秣陵春》传奇之所由作也。可见，《秣陵春》绝非一般写才子佳人恋情的作品，而是隐含着深沉的亡国之痛。这在最后一出 《仙祠》中表露最为明显，〔集贤宾〕 中有这样的唱词：“如今呵，新朝改换了旧朝，把御牌额尽除年号，只留得江声围古寺，塔影挂寒潮。”这显然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
不过，悲凉慷慨的感叹，在《秣陵春》中并不多见。该剧更显著的特征，是其怪诞的构思。全剧的大关目，在于徐适和黄展娘因为鬼使神差交换了各自的宝物玉杯和宝镜，又各自在玉杯和宝镜中看见了对方的身影，从而导致两人的结合。这样的情节，是违反生活逻辑的，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这实际上是一种消极浪漫主义的构思。这种怪诞的构思，在清初剧作中极多。这是当时知识分子心态失常的反映。就拿吴伟业来说吧，他怀念前朝，不满新朝，可是，又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出来反抗，只好闭门苦思，在虚空中寻找自己的同调，在心造的幻影中安慰自己苦涩的灵魂。这是产生本剧怪诞构思的根本原因。《新传奇品》称赞本剧“女将征西，容娇气壮”，未免言过其实。
《镜影》是 《秣陵春》的第十四出，写主人公徐适在镜中看到黄展娘美丽的身影后一系列的思想活动。表面看起来，不外是对美人风致的梦幻、欣赏和追求。但是，透过这种追求，我们不难体会到一位孤身落寞、穷愁潦倒的知识分子的满腔愁闷。
这出戏表现了典型的案头剧作在艺术上的一些特点。首先，从始到终，场上只有徐适一人，没有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没有故事情节，完全是写人物心理。它的层次，完全是由人物情绪的回环曲折构成的。大体说来，人物的情绪，以曲文为主要表现手段，经历了这样一些转折：【鹊桥仙】 抒写了主人公的客愁、春愁，【太师引】描述了主人公见到镜中美人的丰姿，【琐窗寒】 由所见转入对往事的回忆，【三段子】写主人公对镜中人的疼爱，【东瓯令】 写反常艳遇的得意，【三换头】 又转而对镜中人怜悯起来，【解三酲】、【节节高】 由怜人变为自怜，【三学士】把这两种怜爱纽结起来，抒发与镜中人作夫妻的愿望。最后的尾声收煞这出戏。时喜时悲，忽痴忽癫，是写心剧抒情线索的一个特点。这种逻辑结构，能够在单调的情节中掀起一层层感情的波涛。
主人公和镜中人相互衬托，是这出戏构思的又一特点。镜中出现的美人，在舞台上无法表演出来，只能通过主人公的感觉去表现。例如，【太师引】 一曲，就很有次第地描述了镜中女子的容貌和仪态。“艳非常生香俊娃”是总说，接着就分别写了她的眉眼、面庞、衣着、举止。”出落的春风无价”，又总括一句。“朱扉严，莺声绛纱”，则进而写出了她动听的声音。她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 身上香气馥郁，光彩动人。象满月一样丰满、晶莹、洁白的脸庞上，闪烁着一对似睡似醒的俊眼，风度翩翩，举指闲雅。红漆大门掩上了，可是，她那象黄莺一样动听的嗓音仍在让主人公消魂失魄。这一段人物描写，通过主人公的嗅觉、视觉、听觉予以表现，真可谓有声有色，绘形绘影，甚至还飘来一股扑鼻的香气哩。正因为镜中人的风貌是由场上人徐适的眼中看出，口中说出的，因而，她的形象就染上了场上人的感情色彩，从而也反过来展示了场上人的主观世界。场上人的悲喜愁怨，都融汇在他看镜中人的目光中了。有时候，场上人禁不住向镜中人倾诉衷肠，如 【解三酲】; 有时候，场上人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测镜中人，如 【三学士】; 有时候，场上人和镜中人完全交融在一起了，如 【三段子】。这样写，虚实相生，交相辉映，读起来确实耐人回味。
用典也是案头剧的一个特点。典故，特别是僻典，会增加读者、观众理解的困难。但是，每个典故往往都有丰富的意蕴。对于熟悉典故的人来说，只要一提，便可以唤起丰富的联想，复杂的体验。案头剧的创作，大多不是为了演出，往往不过是作者要发泄个人心头的郁结，或者是要表现自己的才华，最多也不过是要供气味相投的文人雅士们品味，因而每每爱用典故。这一出用典就很多，也用得比较成功。本出一开始的 【鹊桥仙】，抒发主人公的愁绪，就一连用了三个典故： 历史人物随何、陆贾，周邦彦的诗句，刘晨、阮肇天台遇仙的故事。主人公自比为随何、陆贾那样的才华横溢的人物，但此时却漂泊洛阳，穷困潦倒，周邦彦的伤春词《六丑》首句说：“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这个成句借用来抒发徐适此时的愁闷情绪，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因为同样是在暮春，同样是在客游，春愁、客愁，正是同怀一腔愁怨。清明之后，落花流水春去也，主人公独自穿着单衣，喝着闷酒，其滋味不难体会。以上二典是正用。“天台何处赚胡麻”，则是反用典故。刘晨、阮肇当年有幸在天台山遇仙，得仙女款待留连。可是，主人公却没有那样的艳福，至今还是孑身一人，孤寂的灵魂无处寄托。这一段唱词，写出了主人公见到镜中美人身影的背景、氛围，用典收到了言简意赅的效果。用典，在文人当中常常被看作富有才华和学识的表现，因而，往往追求用得多，用得巧，甚至用得冷僻。例如，“燕子楼头锁丽华”，把三个典故这样自如和谐地揉合在一起，表现出丰富、复杂的意思，的确需要功力。但是，作为文学创作，作者不在人物、情节、情感等方面下功夫，而在这方面使力气，其效果是不会太好的。案头剧之所以影响不大，语言的典雅艰深，是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