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无名氏·破窑记(第十五出逻斋空回)

贫寒书生吕蒙正一天从相府经过，适逢当朝宰相刘懋彩楼招婿。小姐刘千金抛彩球击中了吕蒙正，决意招他为婿。刘相嫌贫爱富，拒不允婚，并将二人逐出家门。蒙正夫妇栖身破窑，忍饥受寒。在妻子的鼓励下，吕蒙正进京赴试，一举得中状元，衣锦荣归。翁婿也消除误会，欢聚一堂，共庆团圆。



(旦上，唱)

【驻云飞】 自恨时乖，蒙正儿夫穷秀才，衣破衫无带，比范丹穷无奈。嗏! 我夫终日去逻斋，饥寒无赖，苦楚难捱。我晓得了，想前生欠少贫穷债，只落得倚定窑门手托腮，只落得倚定窑门手托腮。

待奴家将梅香送来的米，煨碗粥汤，在此等我官人回来充饥，多少是好。(煮粥介) (生上，唱)

【前腔】 冒雪归窑，正是雾重不知天早晚，雪深难辨路高低。老天呵! 你既要下雪，不要起风; 既要起风，何须下雪? 似这等瑞雪纷纷，冻得我浑身似水浇。妻在窑中无依靠，归家漫自伤怀抱。嗏! 提起闍黎恨怎消。饭后鸣钟，不与斋粮，哄我数了罗汉，又将咱推倒在云堂上。只得举笔题诗冻紫毫，素手空回转破窑。雪呵! 富贵之家，喜你赏你，我吕蒙正这等贫穷，恼你恨你。埋怨你这般样满空飘，好一似细剪鹅毛使人焦。无米无柴，素手回来，清泠伤怀抱。正是地冻天寒难打熬，正是地冻天寒难打熬。

【前腔】 事有可疑，辗转教人心下猜。举目无依靠，有谁相看待?嗏! 顿觉怒心怀，转疑猜，为甚的左有男踪右有女迹? 男踪女迹往来相交。吕蒙正在此荒村，住一所破瓦窑，上无亲朋，下无邻居依靠，荒村寂寞凄惨、何得个男人到?想是妻儿丢丑乖。顿起疑心似火烧，顿起疑心似火烧。

我晓得了，想是岳丈接我妻子回去了，不免进窑中看取便见。(唱)

【前腔】 回入窑中，呀! 娘子，你原来倦睡去了。忽睹娇妻，忽睹娇妻睡正浓。欲待要叫一声，又恐怕惊吓了他，本待相呼动，惊醒沉沉梦。嗏! 你不厌贫穷，甘心陪奉，我有日成名，你的贤能四海人传诵。妻呵! 你苦也只在今冬苦，富也只在来春富。呵，耐烦捱过残冬苦，专听春雷起卧龙。

还不醒，这等好睡。不免将芦柴烧些火来。呀! 炉中还有火在，待我吹起来。(吹介) 咳! 吕蒙正时运不济，就是这火欺负我，不免将此为题，吟诗一首： 十谒朱门九不开，满头风雪却回来;归家羞睹妻儿面，拨尽寒炉一夜灰。(唱)

【步步娇】 冒雪冲寒街头转，雪紧风如箭。朱门九不开，似这等素手空回，怎不哀怨?拨尽地炉灰，羞睹妻儿面。(旦唱)

【前腔】踏雪归来多劳倦，扑簌簌身惊战。多想他钱无米又无，若不是梅香至此，教我怎支持，有粥在此，你吃些。拨粥两三匙，聊与儿夫充饥馁。

(生) 这粥有些污气，我不吃，(旦) 清水煮白米，有甚污气?(生) 既没污气，且问你： 为丈夫的早去晚回，半颗米儿也不能够，只得素手空回。向且家中又没柴米，粥从何至? (旦) 人能祈天永命，天岂绝人之粮? (生) 终不然天降这粥与你吃不成?(旦) 自古以来，没有天降粥之理。(生) 既不是天降的，说个来历与我听着。(旦) 饥者易为食，何须问来历! (生) 既不说来历，教我如何吃? (旦) 你吃就说。(生) 你不说，断然不吃(唱)

【江儿水】 谒尽朱门遍，只落得素手回。漫空大雪纷纷地，寂寞孤村，又无邻里，这些粥食从何至? 问取娘行来历，说与我知详细?

(背云) 自古道，妇人家水姓杨花。他见我为丈夫的这等贫穷，出外逻斋，就做出这等勾当。不免哄他出窑去，看那脚踪，羞他一场。娘子，我有些柴米在窑外，同你去拿进来。(旦) 如此，官人先行。(生) 雪拥山溪云白横，荒村寂寞少人行。(旦) 两边粉壁银世界，四围玉砌锦乾坤。(生) 你看地下好景致。(旦) 还是天上好景致。(生) 路上好景致。(旦) 山上好景致。(生) 我说地，你就说天; 我说路，你就说山。你看地下是甚么? (旦) 是雪。(生) 雪上是甚么? (旦) 是脚踪。(生) 你也认得是脚踪! (旦) 你看这雪花飘送，如细剪鹅毛。(生) 顾左右而言他，是何道理? (旦) 睹道路而细察，有甚狐疑? (生)为人在世，要尽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是个好人。(旦) 这几句别人不能全得，唯有我刘氏可全得。(生) 你敢也难全? (旦) 我怎么难全? 爹爹当初命我自选佳婿，彩楼下有多少王孙公子，偏不招他。别富贵而配寒儒，这是富贵不能淫了。贫贱不能移： 我本千金之体，适与你一介穷儒，贫守破窑，全无嗟怨，这不是贫贱不能移? 威武不能屈： 当日同你到我家，爹爹见你衣衫褴褛，怒发如雷，将你与我赶出门来，奴家即便前来，全无畏惧，这不是威武不能屈? (生) 讲倒也讲得来，只是有辱你潭府，玷污我斯文。倘我后日成名，有愧诰命。(旦) 依我之言，潭府也无辱，斯文也无玷; 你有能做得官来，诰命也无愧。(生) 既然如此、就请千金小姐，把这脚踪来评一评。(旦) 这个容易。瑞雪濛濛积满空，太阳一出便无踪。(生) 依你这等说，那日出雪消，这脚踪就没有了? 你今日评得脚踪明白就罢，若评不明白，从此以后，休得进我窑内来。(生进窑介) (旦) 看起来，非我刘氏千金，岂能做得他妻子? 只为这些脚踪不明，懊恨了他许多豪气，真乃是我丈夫也! 不免进去说明，免使他忧闷。(入窑介) (唱)

【前腔】 我夫听奴语，不必太多疑。听得伊口口声声，道是男子汉不吃嗟来食。我在此饥寒无所依，冲寒蓦见梅香至。(生) 终不然这粥是梅香送来的。(旦) 非是梅香送此粥来，是我爹娘在家赏雪，见我不在，有思念之心，叫院子与梅香送些钱米，周济于我。送些钱米问因依，探取奴行端的。你今日回来，见此脚踪，就起疑心，你把我妻子做甚么人看待?你枉为个男子汉，大夫夫，读书辈，君子儒，说出话来没巴没臂。爹娘! 谁叫你送些钱米来，反与女孩儿添恼也呵! 只为这些钱和米，教儿受场呕气，受场呕气。

(生背云) 倒是我差矣! 原来是院子与梅香的脚踪，我心下疑他干出甚么丑事，如今反惹他吃恼。不免进前，陪个不是。(向旦云) 娘子，适间言语冲撞，望勿介怀。(旦不动) (生) 娘子差矣! 我为丈夫的，在你跟前，深深唱个喏，你身子也不动，是何道理? 我晓得了，你说令尊家送些钱和米来，你就做出这等威势。一杯之水，焉能救我车薪之火? 娘子还是命好，遇着我有事回来? 缓缓问你。比如那一等愚蠢之人，有事回来，不问情由，一顿乱打，你如何处置? (旦) 你今日回来，言语都讲尽了，只是不曾打，你于今打是。(生) 说便是这等说，于今讲明白了就是。可将粥来我吃。(旦与粥介) 我且问你，往日回来得早，今日为何回来得迟? (生) 娘子，我今日回来得迟，有个原故。往日到那木兰寺，有斋就吃斋，无斋就向火。今日到那里，斋又不见，叵耐那秃驴又哄我数了罗汉，教我在云堂上等他拿斋来。卑人到云堂上，只见经桌下有一炉火，卑人彼时身上正寒冷，竟在那里端然向火，那些秃驴们甚是可恶，就把那经桌上一碗净水，将火一倾 (倾粥介) (唱)

【香柳娘】 柰缘悭分浅，柰缘悭分浅，有许多不遂。思量饭食非容易。苦! 肝肠寸断，肝肠寸断，欲待要充饥，谁知倾落地。想苍天困我，苍天困我，直恁的空流珠泪。

娘子，卑人昨夜三更时分，梦见窑外起个大旗竿，挂面大红 ，写个穷字在上，我彼时也吟诗一首： 昨夜三更梦见穷，空字盖头身背弓。后来一下惊醒，不曾凑得下韵。(旦) 待我替你凑起下韵： 腰间拔出昆吾剑，斩断穷根永不穷。(末上) 小人乃是学里一个斋夫，蒙老爹吩咐我送些盘缠与吕先生应举。来此便是。(见生介) (生) 呀! 原来是斋夫，到此有何话说? (末) 老爹爹着我送些盘缠来与相公上京应举。(生) 这等多谢你老爹爹了。(末) 暂时相别去，久后又相逢。(末下) (生进窑，云) 娘子，卑人前日在天津桥上觅瓜，闻说黄榜招贤，意欲前去求取功名，争奈缺少盘缠。今蒙令尊怜悯，着人送钱米来，又蒙学里师父相赠。如今卑人不虑没有盘缠，只虑娘子在家，孤身独自。卑人岂忍一旦割舍而去? (旦) 官人，你去求取功名是好事，务要用心与奴争气。离别之情，何足叹也? 待奴家略赞几句口词，以表今日离别之情。良人奋志在春闱，何必匆匆叹别离; 鸾凤飞腾宜及早，鱼龙变化正当时。(生) 若依我蒙正的文章，夺青紫如拾草芥，有何难处。待我也回诗一首。桃浪暖时催客兴，柳丝垂处糸人心; 尊怀若许微生去， 定见承恩入翰林。 卑人此去， 若天不见怜，不能一举成名，正是有兴而去，无兴而归了。(旦) 官人，但愿马前唱道状元来，这回方显风流婿。(生唱)

【七贤过关】 皇都三月时，闻道开科试。天下英才尽赴文场内，好一似浪暖鱼龙趁此风云会。即便登程往帝京。那时丹墀对策，雁塔题名，琼林宴罢醉扶归，蓝袍脱却换朱衣，那时方遂男儿志，那时方遂男儿志。

(旦) 待奴家掩上窑门，略送一程 (掩窑门介) (唱)

【前腔】 掩上柴扉，轻移莲步，莲步轻移。远送儿夫，竟往长安去，宝镜鸾俦暂别离。待奴家折柳赠君行。折却一枝河畔柳，须当赠与我夫君; 阳关送别言难尽，聊表离情一片心。略表奴芹意，君今此去求名利，须念糟糠刘氏妻。十里红楼休迷恋，谨记十载困书帏，百结旧鹑衣。奴只愿我夫此去攀仙桂，十年身到凤凰池。千鍾粟，荣华贵。嗏 (生) 娘子请回，卑人就此拜别。(唱)

【驻云飞】 拜别贤妻，夫妇恩情且暂离。不为功名事，怎忍分鸾镜?嗏，此去往京畿，奴在冷落荒村，谁来偢问? 惟愿你金榜题名及早归。

娘子请了。

(旦) 儿夫今喜赴科场，惟愿此去姓名扬。

(生) 桃花浪暖鱼龙化，方显男儿当自强。

(并下)



范丹： 东汉人，家贫，卜卦度日，不欲仕宦显达。罗斋： 乞讨斋饭。

闍(she 蛇) 黎： 梵语音译，即和尚。云堂： 又称云房，僧人居处。潭府： 称赞别人美好的住宅。没巴没臂： 即没有根据。昆吾剑： 昆吾山的矿石所炼铸的宝剑，刃口锋利，据传“削玉如削泥”。芹意： 微薄的心意，表示自谦。鹑衣： 形容衣服破旧，犹如短秃的鹑尾。凤凰池： 皇宫中的池沼，诗文中常用来指宰相。这里指身居高官显宦。



《破窑记》通过描写丞相之女刘千金别富贵而配寒儒，追求爱情自由的经过，作者热情地赞颂了刘千金贫贱不移的可贵品质和坚定的反抗精神，鞭挞了世人目光短浅，嫌贫爱富的行径。

《逻斋空回》一出戏写得非常精采。作者运用铺张的手法，渲染气氛，设置喜剧冲突，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既歌颂了吕蒙正夫妻共捱饥寒苦楚、同心奋志争荣的向上精神，又把吕蒙正迂腐而倔强，酸气而多疑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地再现了封建时代一个穷儒的典型形象。

一开场，作者就极力渲染凄凉气氛，铺写环境，表现人物心情。一曲 【驻云飞】 让人凄凉哀伤，不禁潸然泪下。蒙正夫妇栖身破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饥寒交迫。丈夫逻斋未归，破窑地处荒村，寂寞清冷。刘千金独自一人，凄惨地倚定窑门，托腮凝望。接着作者描绘了一幅风雪交加的图景。这时吕蒙正衣衫褴褛，冷得瑟缩发抖，踉踉跄跄，挣扎回窑。妻子在破窑中无柴无米等着，而他却是空手而回。吕蒙正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更令他气恼的是木兰寺的和尚不仅饭后鸣钟，不与斋粮，还将炉火浇灭，把他推倒在云堂上。这一番羞辱实在令他气恨难消。岳父的偏见，世人的白眼，冷酷的现实，丝毫没有改变他的书生气。在庙里受辱后，还酸气十足的“举笔题诗”。回转破窑，吹火不着，认为是时运不济火也欺人，还要“将此为题，吟诗一首”。甚至后来入寐，梦里却不忘题诗。这里虽是抒发的一种情感，却也显得迂腐酸臭。让人同情，亦让人可笑。

在回窑途中，吕蒙正看到地上“左有男踪，右有女迹”，“男踪女迹，往来相交”。“顿觉怒心怀”“疑心似火烧”，认为是“妇人家水性杨花”，不守贞操，他见我为丈夫的这等贫穷，出外逻斋，就做出这等勾当。便有意哄“妻子出窑去，看那脚踪”。他让妻子看“地上好景致”、“路上好景致”，达到“羞他一场”的目的。但是蒙在鼓中的刘千金对他的话语毫不介意，偏要欣赏雪景：“两边粉壁银世界，四围玉砌锦乾坤”，不住地说“天上好景致”，“山上好景致”，就是不向地上看一眼。作者进而运用吕蒙正认为刘千金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误解，加重他的疑心。着意渲染喜剧气氛，设置喜剧矛盾冲突，推进情节发展。当吕蒙正旁敲侧击，道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话语，进行责难时。刘千金心底洁白，即刻据理力争： 当初抛却王孙公子不招，别富贵而配寒儒，可说是富贵不淫，以千金之体，适一介穷儒，贫守破窑，全无嗟怒，可说是贫贱不移; 被父逐出家门，随夫栖身寒窑，全无畏惧，可说是威武不屈”。吕蒙正这时已迫不急待，要她把这脚踪来评一评”。当刘氏的“瑞雪濛濛积满空，太阳一出便无踪”一出口，吕蒙正心中郁积的怒气更不可遏制，声称：“今日评得脚踪明白就罢，若评不明白，从此以后休得进我窑内来。”到这里，冲突达到了高潮。这一大段对白，使矛盾冲突层层推进，一浪高过一浪。同时穷书生吕蒙正迂腐、酸气、多疑，倔强的神态亦跃然纸上。

脚踪终于评得明白了，粥的来历也弄清了，一场误会被消除了。吕蒙正自觉有愧，错怪了妻子。遂向妻子陪罪。刘千金端然不动，多疑的吕蒙正遂再生疑念。“娘子差矣! 我为丈夫的在你跟前，深深唱个喏，你动也不动，是何道理?”，他不但不想妻子平白的“受场呕气”，此时心情如何，反而误以为妻子是因为爹娘送来了钱米，竟在他面前耍傲气，逞威势。至此，不禁让人觉得这个穷书生未免疑心太重，疑得可憎。

作者就是这样运用误会法，设置喜剧冲突，既讽刺了吕蒙正的迂腐和多疑，又同情他贫困不堪的处境，人们在一片笑声中去褒贬这个人物，认识那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