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李文蔚·燕青博鱼(第三折)
元代水浒戏中著名剧目之一。写梁山好汉浪子燕青因重阳节超假十天,被宋江杖责六十并赶出山寨。燕青一时恼羞,患眼疾瞎了双目。宋江让燕青携银下山治疗。在大街上巧遇神针灸医生卷毛虎燕顺,为他治好双眼,二人结义为兄弟。燕青复明后,以鱼赌博为生。清明节,与来同乐院游玩的燕和 (燕顺兄) 博鱼,正遇花花公子杨衙内为非作歹,无故打人,燕青将其痛打一顿。燕和见燕青武艺高强,更爱其为人,二人复结为兄弟,并留燕青在家中食宿。中秋节,燕和之妻王腊梅约杨衙内到后花园欢饮,被燕青发现,遂叫来燕和捉奸,持刀欲杀杨。杨逃走后,随即率领打手擒拿燕青、燕和,并诬二燕为杀人犯,交付官府打入死牢。燕顺自与燕青分手后即投奔梁山,听到消息下山相救,宋江亦带领人马赶到,救出燕青、燕和,处死杨衙内与王腊梅,一道上了梁山。
(搽旦上云) 自家同乐院里见了衙内,又不曾说的一句梯气话,回到家中,我心里则自想着,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我才和燕大、燕青在前厅上饮酒玩月 ,我将那酒冷一钟、热一钟,冷一碗、热一碗,灌的他两个烂醉。我如今打发他在房中都歇息去了。可是为何? 我心中不待与他吃酒,我则想着衙内。我藏下些好案酒果品,只等衙内到来,我和他悄悄的自到后花园吃几杯儿。我已多时着人叫他去了,这早晚敢待来也。(杨衙内上,云) 自家杨衙内的便是,自从王大姐相约,我在同乐院里着那个人打了我一顿,我再也不曾见他,不知那厮是什么人? 如今王大姐着人来寻我,相约晚间在他家说话,须索走一遭去。(做见搽旦科,云) 大姐,你可记的当日同乐院前那汉子是什么人? 险些儿被他打死我也。如今你家燕大在哪里? (搽旦云) 衙内,燕大醉了,我打发他在房中睡哩,你进家里来。(杨衙内云) 我单为你,着那厮打了这一顿,你又叫我怎的?(搽旦云) 这也是你自家的晦气,着那厮打了,我好不心疼哩!我如今整备下好酒好食,与你到后花园亭子上吃几杯儿酒,一来就与你陪话,二来和你取一回快乐。(杨衙内云) 你那里是我姐姐,就是我的娘哩! 你只不要耍我。(搽旦云) 我怎么耍你?我和你吃酒去来。(杨衙内云) 去去去。(同下) (正末拿席上,云) 自从来到哥哥家中,可早半年光景了。时遇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我和俺哥哥前厅上多饮了几杯酒,觉的身上烦热,我到那后花园亭子上乘凉去 。(唱)
【中吕粉蝶儿】鼓打初更,是谁人推出这一轮明镜?原来是配金乌那兔魄东生。这早晚玉绳高、银河浅,恰正是夜阑人静。端的这月白风清,我则见滴溜溜倒垂着斗柄。
【叫声】 我恰才便横饮到两三巡,灌得我来酩酊、酩酊、犹未醒。(带云) 怪道我这脚趔趄站不定呵,(唱) 原来那一盏盏都是瓮头清。(带云) 来到这月台上,将席子展开,待我睡一觉咱。(唱)
【醉春风】 我铺的这艾叶纹藤席净,掇过这桃花瓣石枕冷。醉魂儿偏喜月波凉,就这搭儿里挺挺。满鼻凹清风,拍胸膛爽气,落的这彻骨毛索性。(带云) 我是听这上衙更鼓咱。(做打二鼓科) (唱)
【倘秀才】 鼓打到一更也那二更,犬吠到三声也那四声。(搽旦同杨衙内上,搽旦云) 衙内,咱两个往那黑地里走,休往月亮处,着人瞧见,要说短说长的。咱两个打着个暗号: 赤赤赤。(杨衙内、搽旦做跳过正末身科) (正末唱) 我这里呵欠罢翻身打个呓挣。(搽旦云)赤赤赤。(杨衙内云) 赤赤赤。(正末唱) 蓦见个女娉婷引着个后生。
(搽旦叉杨衙内行科,云) 赤赤赤。(正末唱)
【叫声】眼见的八九分是奸情。是谁家鬼精、鬼精,做出这乔行径?(搽旦云) 穿的那衣服,拖天扫地的,一脚踩着,不险些儿绊倒了?拿起衣服来, 走走走, 赤赤赤。 (杨衙内云) 赤赤赤。 (正末唱) 怎知道黑影里偏撞着俺这泼燕青。
【滚绣球】 俺这里将怪眼睁。(搽旦云) 把脚抬的轻着些儿,不要走的响了,着人听见又捏舌也。(正末唱) 他那里抬的脚步儿轻,他若是但回身,我在这背阴中掩映。(杨衙内扯搽旦科) (搽旦云) 折了你那手爪子! 走便走,这儿扯扯拽拽的做什么? (正末唱) 则见他厮扯拽悄地前行。(杨衙内云) 赤赤赤。(搽旦云) 赤赤赤。(正末唱)那厮赤的唤了一声,那妮子赤的应了一声,早是这吃敲才胆硬。(搽旦云) 咱来到这亭子上也。推开这门进来了,关上门,打开吊窗,把这芭蕉扇合着这酒,把这梨花样磁缽遮着暗灯,但有人来你就打吊窗里跳出去,怕做什么! 咱两个自在吃几钟儿。(扬衙内云) 好好,我和你吃的醉了,方才有兴。(正末云) 这厮亭子上去了也。(唱) 我见他笑吟吟推入门桯,比及我唾润开窗纸偷睛觑,他可也背靠定球楼侧耳听。(搽旦云) 我这般赤心的待你,只怕你忘了我好处,我要你说个誓来。(杨衙内云) 我若负了你的心呵,灯草打折脚古拐,现报在你眼里。(正末唱) 他说什么海誓也那山盟。
(搽旦云) 你再吃一钟,我也吃一钟。(正末云) 这事不中,唤俺哥哥去来。(做唤燕大科,云) 哥哥,你出来。(燕大上,云) 兄弟,深更半夜,你唤我做什么? (正末云) 哥哥,俺嫂嫂有奸夫也。(燕大云) 兄弟,你嫂嫂不是这般人,有奸夫在哪里? (正末云) 在后花园中亭子上,正在那里吃酒哩! 咱和你拿去来。(燕大云) 兄弟,拿他做什么! 他吃了酒好歹去了。(正末云) 我 开这门咱。(正末做蹅开门科) (燕大云) 快拿住奸夫。(杨衙内做慌科,云) 有人来了,我打这吊窗里跳出去,走走走。(下) (正末云) 嗨,这厮可走了也。(燕大云) 好,走了倒是场干净。你这贱人,我且问你: 怎生与奸夫在这里吃酒?(搽旦云) 奸夫在哪里? 姓张姓李。姓赵姓王,可是长也矮,瘦也胖,被你拿住了来? 天气暄热,我来这里歇凉,哪里讨的奸夫来? 常言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燕大,你既要拿奸,如今还我奸夫来便罢,若没奸夫,怎把这样好小事儿赃诬着我? 我是个拳头上站的人,胳膊上走的马,不带头巾男子汉,丁丁当当响的老婆! 燕大,我与你要见一个明白。(正末唱)
【幺篇】你这个养汉精、假撇清; 你道是没奸夫抵死来瞒定,恰才个谁推开这半破窗棂? (搽旦云) 我支开亮窗,这里趁风歇凉来。(正末唱) 谁揉的你这鬓角儿松? (搽旦云) 我恰才呼猫,是花枝儿抓着来。(正末唱) 谁捏的你这腮斗儿的青? (搽旦云) 我恰才睡着了,是鬼捏青来。(正末唱) 可也不须你折证,见放着一个不语先生,谁着这芭蕉叶纸扇翻合着酒? 谁着这梨花样磁钵倒暗着灯?这公事要辨个分明。
(正末云) 哥也,这等妇女要做什么? 与我杀了者。(燕大云)兄弟,我便要杀他,也没的刀那? (正末拔刀科,云) 兀的不是刀。(燕大做杀搽旦科) (搽旦云) 我那亲哥哥,如今天气热,你便杀了我,到那寒冬腊月里害脚冷,谁与你焐脚? (燕大云)兄弟,不争我杀坏了他,谁与我焐脚? 我委实下不的手。(正末云) 哥也,你杀不的,我替你杀。(搽旦叫科,云) 有杀人贼也! (杨衙内领随从冲上,云) 这厮无故杀人! 令人与我拿住这两个杀人的,都下在死囚牢里去者。(随从做拿住正末、燕大科) (搽旦云) 好也,好也! 如今都绑下在死囚牢里去了,看你可有本事再来杀我? (燕大云) 兄弟也,似此可怎了? (正末云) 哥,我恰才不说来。(唱)
【煞尾】 则你个纸做的瓶儿怎拔干的井,蜡打的锹儿怎撅就的坑? 你道他有体态、有聪明,知你的意、会你的情,有他时春自生,没他时坐不宁。怎知他欠本分,少至诚; 忒淫滥苏小卿,不值钱王桂英。拿住了奸夫你又杀不成,倒被他拖入囚牢死狗似撑。也不是我病僧劝患僧,有一日押向云阳市上行,只等的高叫开刀和那声,方才道悔不当初你可便恁时节省。(同燕大下)
(杨衙内云) 大姐,你可放心了。把这两个放在牢中牢死了,俺两个做了永远夫妻,可不快活也! (搽旦云) 衙内,只等结果了他,咱就没人管的着了,凭着我这一片好心,天也与俺这条儿糖吃。(同下)
梯气话: 体己话,知心话。案酒: 下酒。金乌: 太阳的别称。古代神话称日中有三足乌,故云。兔魄东生; 古代神话称月中有白兔,故后来用“玉兔”作月的代称。玉绳: 星名,在玉衡 (北斗七星的第五星)的北面。斗柄: 指北极星座,因其形似一倒垂的斗柄,故云。横饮: 狂饮。巡: 遍。瓮头清: 指酒名。彻骨毛索性: 彻骨寒冷、令人瑟缩颤冽。捏舌: 讲闲话。球楼: 窗门。脚古拐: 脚骨。“纸做”二句: 意为讥燕和的懦弱无用。元曲中称狎客之软弱者为纸汤瓶。云阳市: 古代小说戏曲中用作刑场的代称。
戏剧是以情节冲突见长的表演艺术,“没有冲突便没有戏剧”,是所有戏剧作家都清楚并遵循的创作原则。亚里士多德 《诗学》认为,戏剧的“六个成分里”——情节、性格、言词、思想、形象、歌曲。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因此情节冲突的组织是剧作家的首要任务。而安排情节一个主要的技巧便是“发现”与“突转”。
“发现”是“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使那些处于顺境或逆境的人物发现他们和对方有亲属关系或仇敌关系” (亚里斯多德: 《诗学》)。有了“发现”,必然引起情节的变化,这便是“突转”:“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向”。(《诗学》) 二者之间,“发现”是占主导地位的因素,因此,它往往体现着剧作家的匠心,并能够真正推动情节,使情节产生根本性的转变。“一切‘发现’中最好的是从情节本身产生”,只有这样的发现才是积极而有价值的。
此折的情节组织之所以很有特色,就在于对“发现”与“突转”的成功运用。首先表现在对“发现”事件的选择上。作者安排了燕和对妻子王腊梅与杨衙内奸情的“发现”。选择这一事件的高明处,在于第一,它是情节发展的必然阶段。杨衙内与王腊梅的奸情,在第一折出现,在第二折有发展,而二燕却一无所知。但杨、王这样频繁的勾搭,被二燕发现又是必然的。若过早发现就会使戏剧前半部显得仓促,后半部过于拖沓,而发现得太晚,就又会前松后紧。只有在第三折发现,才既有发展余地,又便于向结局推进。第二,这个“发现”确实具有推动情节发展变化的作用。全剧冲突是起义者与豪权势要的冲突,但在第三折之前,双方阵营并未形成,对立的双方实际上只是正义力量的代表燕青与邪恶力量的代表杨衙内。而对情节发展起关键作用的,却是燕大夫妇。他们处在中间地带,既有可能向左,又有可能向右,是双方力量争取的对象。燕大善良,有正义感,但又憨厚、老实、软弱,缺少对黑暗社会邪恶势力的反抗精神。他性格中善良、正义的部分起主导作用,可能会与杨衙内对立; 软弱忍让的方面起主导作用,又可能与杨衙内妥协。王腊梅轻浮、虚荣、喜欢卖弄,但她的良知还未完全泯灭,还没发展到完全背叛燕大,与燕大彻底决裂、对立的地步。轻浮的一方占主导地位,她会与杨衙内同流合污; 而良心发现时,痛改前非与燕大和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双方阵营的最终形成,取决于这两个人物的分化,而阵营没有最终形成,情节的突转便不具备条件。因此,这时真正决定情节发展的是燕大夫妇,二人之中,燕大更为重要。就燕大而言,能使他突转的又必须是关键性的事件。他是哪个阶层的? 剧中没有交待,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在当时的社会中,他比较富裕,家中有后花园,能养得起燕青这样的“食客”,清明节有资格去同乐院踏青,八月十五又有经济实力赏月。有娇妻相伴、有美酒鲜鱼助兴。这样的生活,不可能致使他上梁山为“寇”。但他的致命之处就在于他没有做人的尊严,他是受欺骗 (王腊梅) 又受欺压 (杨衙内) 的。这又包含着“上山”的可能因素。他只是被虚假的现象迷惑,并不了解真相。如果让他发现王杨的奸情,受欺骗,那么,他身上的反抗因素便会很快上升为主流,与杨衙内势不两立。所以,抓住“奸情”就抓住了发现的‘关键’,使情节产生“突转”。
优秀戏剧的情节安排,是以人物的性格为依据,符合剧中人性格发展逻辑的。说到底,情节是人物性格冲突的轨迹。第三折“发现”和“突转”的另一特色,就在于它把“发现”“突转”当作人物形象的一次关键性亮相,当作刻画人物性格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一折的“发现”应该是燕大的,但是他老实、迟顿,甚至麻木; 而王、杨狡猾、机警,要让他来完成这个使命,又是比较困难的。这一点在前两折可见端倪。燕顺曾在第一折警告过哥哥,别“顶着屎头巾走”,燕和不以为然; 第二折燕青又提醒他“你是个好男儿休戴着这一顶屎头巾”,燕和也一笑置之。然而这种发现,又不是其他人可以代替的,任何人的发现都不能带来他性格的质变,从而引起情节的突转。作者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此折先安排了燕青的“发现”,由燕青的“发现”引出燕和的“发现”。这样就显得自然,符合逻辑规律。一般而言,发现之后,便是情节的突转,按全剧的情节,便是燕和立即醒悟,坚定地与王腊梅决裂,与燕青一起反击杨衙内的欺压。然而,作者并没有这样安排,而是从人物性格和灵魂的可能出发,使情节的发展变得既体现了人物性格,又 一波三折,摇曳多姿,细腻而真实可信。燕大发现了自己痴心爱着、无条件相信的妻子竟是自己的背叛者,这一发现象一束闪电照亮了他卑微可怜的生存状况,促他觉醒,使他对妻子的看法有了根本的转变——“好娇娘”→“贱人”。如果在这种“发现”基础上,完成情节的“突转”,也未尝不可。然而作者却并不简单化地处理这个情节。因为面对同一件事,不同性格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响。发现奸情,提刀便杀,那是燕青所为; 燕和的勇气和力量还不足于促使他跨出这一步。因此,作者先安排了他的审妻; 接着在燕青的建议和催促下,才举起了杀向妻子的刀。刀虽然举起了,手腕却是无力的,在王腊梅娇滴滴的“我那亲哥哥”的哀求下,他还是“委实下不的手”。不得不让燕青越俎代庖。这种处理,起到一石三鸟的艺术效果,燕大的怯懦软弱、忠厚、善良,燕青的疾恶如仇,王腊梅的水性杨花、随机应变,无不生动而真实地在这个特定场面中呈现出来。经过一番合理的曲折后,“突转”才顺理成章,最后完成,推动戏剧冲突达到高潮。
“发现”与“突转”在西方戏剧中早已运用; 我国戏曲缺少及时的理论总结和提倡,技巧的使用,只是作家的艺术悟性。而李文蔚能这样纯熟地运用这一技巧,则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