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李渔·比目鱼(第十四出利逼)
梨园女子刘绛仙另组合玉笋班,命女儿刘藐姑入班学戏,充当旦角。书生谭楚玉慕藐姑才貌,应聘入班为净角。藐姑也对谭一见钟情。但班规严厉,旦净二角无由通情款。受藐姑暗示,谭借故要辞去,班主只得将谭改为生角。演出时谭和藐姑生旦假戏真做,情好日密。某镇邀玉笋班演戏敬神,首富钱万贯与刘绛仙重温旧情,又以千金谋藐姑做小。藐姑任母亲百般劝说坚执不从,决意以死殉情。次日,藐姑选演 《荆钗记·抱石投江》 一出,借剧中人之口痛斥钱万贯。戏台临水,演到剧中人投江之际,藐姑暗示谭楚玉后跃身入水,谭楚玉亦随之跳下。谭、刘为神灵所救,化为比目鱼,被莫渔父网起,复还原为人。莫渔父乃弃官隐者,真名慕容介。怜惜谭刘二人遭遇,为之完婚,又资助银两。谭携妻子回到故里,发愤攻读,屡试屡中,授官福建汀州,顺路探望莫渔父。莫曾在汀州为官,知其地盗贼猖獗,就假托神灵书写治盗之法,暗藏谭行囊中。谭、刘行到当初投水之地祭水神,恰逢刘绛仙又率玉笋班为当地演戏敬神,乃暗点 《荆钗记·祭江》一出,以试其心。刘绛仙演到祭江时,想起女儿投水之事,触景生情,悲从中来。藐姑与母亲相认。正叙别后之事,消息传来,山贼破了汀州。谭从行囊中发现治盗之法,自赴汀州,破盗贼,大获全胜。在此之前,贼中曾有一人假冒慕容介,隐入山中,被朝廷起用。假慕容介率军破贼,对阵时却倒戈降贼。谭获胜后此人逃循,乃命降将寻拿,谁知又擒来了真慕容介,藐姑也随之而来。最后真相大白,谭方知莫渔父乃真慕容介。他不仅救其夫妇性命,成就婚姻,资助钱财,又暗授破盗之法。夫妇拜谢恩人。
【奉时春前】 (旦上) 私盟缔就,一对鸳鸯如绣。刻刻相看,只少贴身时候。
奴家自与谭郎订约之后,且喜委身得人,将来料无失所。又喜得他改净为生,合着奴家的私愿。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场,喜的是下场; 上场要费力,下场好躲懒的缘故。我和他两个,却与别人相反,喜的是上场,怕的是下场; 下场要避嫌疑,上场好做夫妻的缘故。一到登场的时节,他把我认做真妻子,我把他当了真丈夫,没有一句话不说得钻心刺骨。别人看了是戏文,我和他做的是实事。戏文当了实事做,又且乐此不疲,焉有不登峰造极之理。所以这玉笋班的名头,一日香似一日。是便是了,戏场上的夫妻究竟当不得实事,须要生个计策即真了才好。几次要对母亲说,只是不好开口。如今也顾不得了,早晚之间,就要把真情吐露出来,拼做一场死冤家,结果了这桩心事。
【奉时春后】 (小旦引外末抬银箱上) 骤增家事千金, 拼失亲人一口,只虑着一番僝僽。
(到介) (外末) 刘大娘,把箱子里面的东西查点一查点,我们要转去了。(小旦) 列位请回,不消查点。有个薄礼送你们的,明日补过来吧。(外末) 多谢。送来银子极多,换去人儿甚少。(小旦) 多的总是呆钱,少的却是活宝。(外末下) (旦) 母亲,你往那里去了半日? 这皮箱里面是甚么东西? (小旦) 我儿,你是极聪明的,且猜一猜看。
【红衲袄】莫不是改霓裳的旧绀緅? (小旦) 不是。(旦) 莫不是助衣冠的间组绶? (小旦) 也不是。(旦) 莫不是你清歌换得的诗千首?(小旦) 一发不是。(旦) 莫不是你妙舞赢来的锦一头? (小旦) 总来都不是。(旦) 这等孩儿猜着了。这话儿在舌上留,说将来愁碍口。(小旦) 既然猜着了,有甚么说不得。(旦) 莫不是你一刻千金,将白日当了春宵也,因此上把值千金的美利收?
(小旦) 究竟猜不着。这皮箱里面的物件,是你一个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可以不用你了。(旦) 怎么? 不用孩儿做戏了? 这等谢天谢地。(小旦) 你做娘的呵:
【前腔】 指望你噪芳名,做置富邮; 指望你秉霜毫,做除利帚; 指望你把千金卖笑春风口,配合着一顾留人秋水眸。谁知你,未逢人,早害羞; 见钱财,先缩手。弄得那些怨蝶愁蜂,一个个愁恨着花枝也,直待把艳阳天搅做秋。
(旦) 母亲说的话,孩儿一些也不懂,倒求你明白讲来罢。(小旦) 我老实对你说,你这样的心性料想不是会挣钱的,将来还要招灾惹祸,不如做个良家妇人,吃几碗现成饭吧。这边有个钱乡宦,家私极富,做人又慷慨。他一眼看上了你,定要娶做偏房,做娘的已许了他,这就是他的财礼。明日戏完,就要送你过去了。(旦大惊介) 呀! 怎么有这等奇事? 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怎么又好改嫁? (小旦惊介) 你有甚么丈夫? 难道做爷娘的不曾许人,你竟自家做主,许了哪一个不成? (旦)孩儿怎么敢做主? 这头亲事是爹爹与母亲一同许下的。难道因他没有财礼就悔了亲事不成? (小旦大惊介) 我何曾许甚么人家!只怕你见鬼了。既然如此,许的是哪一个? 你且讲来。(旦) 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你难道忘了么? (小旦) 这一发奇了,我何曾许他? (旦) 他是个宦门之子,读书之人,负了盖世奇才,取功名易如反掌,为甚么肯来学戏? 只因看上了孩儿,不能够亲近,所以借学戏二字做个进身之阶。又怕花面与正旦配合不来,故此改做正生。这明明白白是句求亲的话,不好直讲,做一个哑谜儿与人猜的意思。爹爹与母亲都曾做过生旦,也是两位个中人,岂有解不出的道理。既然不许婚姻就不该留他学戏,也不该许他改净为生;既然两件都依,分别是允从之意了。为甚么到了如今忽然改变起来? 这也觉得没理。(小旦) 喷喷喷! 好一个赖法。这等说起来,只消这几句巧话,就把你的身子替他赖去了?
【前腔】 (旦) 我和他誓和盟,早共修,我和他甘和苦,曾并守,我和他当场吃尽交杯酒,我和他对众抛残赘婿球。(小旦) 这等媒人是哪一个? (旦) 都是你把署高门的锦字钩,却不道这纸媒人也可自有。(小旦) 就是告到官司,也要一个干证。谁与他做证见来?(旦) 那些看戏的万目同睁,谁不道是天配的鸾凰也,少甚么证婚姻的硬对头?
(小旦) 你这个孩子,痴又不痴,乖又不乖,说的都是梦话,哪有戏场上的夫妻是做得准的?
【前腔】 又不是欠聪明,拙似鸠,又不是假朦胧,开笑口,为甚的对了眼前鸾凰羞携手,硬学那书里鸳鸯想并头?有几个做生的与旦作俦? 有几个做旦的把生来守? 只有那山伯英台,做一对同学的夫妻也,也须是到来生做蝶梦幽。
(旦) 天下的事样样戏得,只有婚姻戏不得。既然弄假,就要成真。别的女旦不惜廉耻,不顾名节,可以不消认真,孩儿是个惜廉耻、顾名节的人,不敢把戏场上的婚姻当做假事。这个丈夫是一定要嫁的。(小旦) 好骂,好骂! 这等说起来,你的母亲是不惜廉耻、不顾名节的了。我既然不惜廉耻、不顾名节,有甚么母子之情? 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甚么奇事。我且进去睡了,待明日戏完,再同你讲话。饶伊百口挠婚约,还我千金作枕头。(取银箱下) (旦掩泪长叹介) 谭郎、谭郎! 我和你同心苦守,指望守个日子出来,谁想半途而废。我母亲见了这主钱财,就如馋猿遇果,饥犬闻腥。既然吞下喉咙,哪里还肯吐将出去,这场劫数断不能逃了。谭郎为我费了无限苦心,我难道好负他不成,不如寻个自尽便了。(解带系颈欲缢忽止介) 且住! 做烈妇的人既然拼着一条性命,就该对了众人,把不肯改节的心事明明白白诉说一番。一来使情人见了也好当面招魂,二来使文人墨士闻之,也好做几首诗文图个不朽。为甚么死得不明不白,做起哑节妇来?
【江头金桂】 【五马江儿水】 非是要旁人相,故当场赴急流。耻做那沟渠匹妇,饮恨吞忧。又不是哑摇铃舌似钩。【柳摇金】 为甚的把烈胆贞肝埋掩尘垢? 及至死到黄泉,哀悔欲诉又无由,风流尚传作话头。【桂枝香】 况我把纲常拯救,把纲常拯救,光前耀后,又怎肯扼咽喉?莫诮倡优贱,我这家风也不尽偷。
用个甚么死法才好? (想介) 有了。我们这段姻缘是在戏场上做起的,既在场上成亲,就该在场上死节。那晏公的庙宇恰好对着大溪,后半个戏台虽在岸上,前半个却在水里,不如拣一出死节的戏认真做将起来,做到其间,忽然跳下水去,岂不是从古及今烈妇死难之中第一桩奇事! 有理,有理。
阿母亲操逐女戈,人伦欲变待如何?
一宵缓死非无见,留取芳名利益多。
僝僽: 埋怨,嗔怪。“改霓裳”句: 霓裳,如同彩虹般灿烂的戏装。绀緅,深青透红之色。意思是用来改换戏装颜色的颜料。间组绶: 间,通“闲”,这里是闲置不用的意思。组绶,系佩玉的丝带。锦一头: 缠头的罗锦。古代艺人演出后,客人赠以罗锦,称为缠头。置富邮: 传送财富的驿站。置邮,用车马传递文书讯息。此比喻以姿色诱人钱财。“指望”二句: 意思是希望女儿精心装饰打扮,凭借姿色,做一个聚敛钱财的扫帚。霜毫,此指面部化妆用的毛笔。除利,送利。锦字钩: 钩挑锦字。锦字,旧用以指妻寄夫的书信。此指以往同台演出时,饰演老夫人的刘绛仙所写允亲文书。饶任凭。偷: 苟且。
《比目鱼》是李渔根据自己的小说 《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改编而成,是 《笠翁十种曲》中唯一的悲剧。它充分肯定青年男女自择配偶的大胆举动,歌颂他们决不向沉重的封建礼教压力屈服的反抗精神。尽管作者称他们是“义夫节妇”,赞许他们以自己的行动“维风化,救纲常”,但是就其实质而言,在于同情和肯定谭、刘的自主婚姻,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封建伦理纲常的具体内容。
《比目鱼》所揭示的主题并不新鲜,其魅力在于突破了艺术上的俗套。谭、刘二人的姻缘“以戏始之”,“以戏终之”,“戏里传情”,从头到尾紧扣住“戏”来安排情节,奇思妙想,纷见叠出,使人耳目一新。第十出 《改生》中,藐姑排戏时装作念脚本,把心里话编成曲子唱出来,众人以为她在唱戏,谭楚玉却心中明白。第十五出 《偕亡》和第二十八出 《巧会》先后两次运用了“戏中戏”的情节艺术。这些“戏中戏”决不是可有可无的过场戏,而是支撑全剧情节的基础。由于有了它们,剧情曲折回旋,波澜叠起。更为可贵的是,《比目鱼》设置戏中戏,妥贴自然,天衣无缝。
《利逼》是 《比目鱼》的第十四出。第十三出 《挥金》写刘绛仙把女儿当作摇钱树,而藐姑却早已与谭楚玉心心相印。刘绛仙贪图钱万贯千两纹银,欲将女儿卖给他做小。《利逼》便以淋漓尽致的笔墨刻画卑鄙无耻的母亲对女儿的威逼和女儿针锋相对的抗争。
藐姑出场时丝毫也没有料到亲生母亲竟会那样狠心将女儿出卖,她沉浸在种种遐想之中,喜忧交加。首先喜与谭楚玉“私盟缔就,一对鸳鸯如绣”。与一般青年男女的“一见钟情”不同,由于置身于同一戏班,藐姑能够利用各种机会加深对谭楚玉的了解,庆幸自己“委身得人,将来料无失所”,认定谭楚玉“负了盖世奇才,取功名易如反掌”。其次,喜谭楚玉“改净为生”,一生一旦,做了“戏场上的夫妻”。这一段宾白十分重要。因为在无法直接接触的条件下,他们之间的情感如何交流,如何发展,全靠这段宾白揭示出来。尽管班规严厉,但这一对年轻人利用合法身份“戏里传情”,“乐此不疲”。“一到登场的时节,他把我认做真妻子,我把他当了真丈夫,没有一句话儿不说得钻心刺骨。”也正因为如此,喜极而忧:“戏场上的夫妻,究意当不得实事。”如何才能遂心如愿,颇费踌躇。开场的这段静场戏预示了即将到来的戏剧冲突将是十分激烈的。刘绛仙与钱万贯已经达成肮脏的交易,而刘藐姑则执意要嫁给谭楚玉,甚至不惜“拼做一场死冤家,结果了这桩心事”。
紧接着作者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剧情稍稍宕开一笔,写刘绛仙让女儿猜测抬回来的皮箱里装的是什么。刘绛仙尽管做好了“拼失亲人一口”的准备,但知道这事不好打发,不免也“虑着一番僝僽”,所以借此引出话头。藐姑自然不知母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始只是善意的推测。数猜不中之后,藐姑不得不揭开母亲卖色而获利的隐私:“莫不是你一刻千金,将白日当了春宵也,因此上把值千金的美利收?”这种猜测基于女儿对母亲的深刻了解,也显示了母女立身为人的区别。刘绛仙多次向女儿传授做女旦挣钱财的秘诀,怎奈得到的却是女儿的反唇相讥,藐姑感慨“家声鄙贱真堪耻”。今日见母亲神情得意,忍不住再加讥讽。可是,母亲的所作所为比她讥讽的还要可恶,这是她所始料未及的。
刘绛仙见女儿猜不着,便恬不知耻地说:“这皮箱里面的物件,是你一个替身,做娘的有了他,就可以不用你了。”真是财迷心窍,六亲不认。她指望女儿以姿色招人、芳名大噪,为家中引来滚滚财源,承接她的家风,谁知女儿“未逢人,早害羞。见钱财,先缩手”。不仅不能挣钱,将来“还要招灾惹祸”。这使她大失所望,不得不另打如意算盘。
对藐姑来说,将她嫁给钱万贯做偏房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在这猝不及防的一刹那间,她大惊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单刀直入地反问道:“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怎么又好改嫁?”当母亲质问她“你有什么丈夫”时,藐姑再紧逼一步:“这头亲事是爹爹与母亲一同许下的。”刘绛仙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藐姑却坦然地说出谭楚玉,并煞有介事地追问母亲:“你难道忘了么?”是何等聪明机敏。她知道眼前这场抗争要想获胜,要迫使母亲承认谭楚玉是自己的合法丈夫,必须坚持两条: 一是坚持自己与谭楚玉联姻乃是奉父母之命,如今已是既成事实。二是坚持“烈女不更二夫”。归结起来,也就是从礼教原则出发来抵制母亲出卖自己的企图,保护自主婚姻。对礼教信条的维护与对自主婚姻的追求复杂地统一在一起。
为了说明与谭楚玉联姻乃是奉父母之命,刘藐姑找出了极为巧妙的理由: 父母“既然不许婚姻就不该留他学戏,也不该许他改净为生,既然两件都依,分别是允从之意了。”这一招实在厉害,逼得刘绛仙除了骂女儿死赖活赖之外,竟无言以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前提是青年男女双方的彼此隔绝,而在戏班中,尽管班规很严,但藐姑与谭楚玉朝夕相见,眉目传情岂可避免。作为个中人,刘绛仙留谭楚玉学戏是一大失算,允许谭楚玉改净为生,更是一大失算。藐姑把这种失算故意理解为父母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同意或默认,实在是理直气壮。她声称是母亲“把署高门的锦字钩”,这就是最好的媒人。那些“看戏的万目同睁,谁不道是天配的鸾凰”,观众就是最好的证婚人。她同谭楚玉“当场吃尽交杯酒”“对众抛残赘婿球”,这就是成婚的仪式。
在刘绛仙看来,女儿说的这些“都是梦话”,引来了她的好一阵嘲讽:“有几个做生的与旦作俦,有几个做旦的把生来守?”其实,藐姑在谭楚玉改生之前,与以前的那位生角并无瓜葛,她真心实意爱的是谭楚玉其人。母亲越是认为“哪有戏场上的夫妻是做得准的”,藐姑越是坚持“天下的事样样戏得,只有婚姻戏不得。既然弄假,就要成真。”并且指责“把戏场上的婚姻当做假事”的女旦是“不惜廉耻,不顾名节”,从而激怒了刘绛仙,母女冲突达到了高潮。刘绛仙横下一条心,公然威逼女儿,“就逼你嫁了人,也不是什么奇事!”藐姑也横下一条心,非谭楚玉不嫁。至此,藐姑的婚姻悲剧已成定局,更表现出封建礼教的残酷。
最后的场面又是刘藐姑的静场戏。经历了这一场为命运抗争的暴风雨,现在的刘藐姑与刚刚出场时大不相同。出场时喜忧交加,如今只有“掩泪长叹”而已。美好的希望破灭了,不管藐姑如何巧妙地抵制,毫无顾忌地辩护,也不可能改变母亲的态度。她知道“母亲见了这主钱财,就如馋猿遇果,饥犬闻腥,既然吞下喉咙,哪里还肯吐将出去。”不能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又决不走母亲为自己安排的结局,嫁给卑贱的钱万贯做偏房,放在藐姑面前的道路,也就唯有一死殉情了。
刚烈倔强的反抗性格,决定了藐姑宁死不负意中人,又决定了她决不甘心屈辱地饮恨而死。当她解带系颈之时,马上理智地意识到,应“对了众人把不肯改节的事明明白白诉说一番”,这种欲望,包含着藐姑极其复杂的心态。她想到,如果做那“沟渠匹妇”,“饮恨吞忧”,免不了跳下黄河洗不清,“风流尚传作话头”,被人耻笑。到那时身在九泉之下,“哀悔欲诉又无由”,倒不如生前痛痛快快表明心迹。一来她要让谭楚玉了解事情真相,了解她的一片痴情。二来她要死后留下芳名,“使文人墨士闻之,也好做几首诗文图个不朽。”这种想法使她此时此刻充满一种自豪感。三来她要以自己的“烈胆贞肝”“把纲常拯救”。如果从人物的自我表白着眼,刘藐姑似乎是一个以维护礼教纲常自命的女子,但是如果从形象的全部内涵来看,她的所谓“纲常”,当另有所指。如刘藐姑初见谭楚玉即羞容流盼,一见钟情。后来谭入戏班,她又与谭私订终身,戏里传情,愈演愈真,愈演愈烈。母亲为其择定的婚姻她坚执不从,不能如愿则宁可自尽。她所要拯救的纲常就是这样的纲常,她所要留传的芳名,就是这样的芳名。那么,如何死才能表明心迹呢?藐姑标新立异,别出心裁:“我们这段姻缘,是在戏场上做起的,既在戏场上成亲,就该在戏场上死节。”这个结尾自然而然过渡到下一出《偕亡》。藐姑利用舞台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的特殊条件,演出 《荆钗记·投江》一出,或借剧中情节,或自己杜撰台词,痛斥在台下看戏的钱万贯,暗示谭楚玉并向众人表明心迹,然后投江自尽。这不过是实施了 《利逼》中以身殉情的意愿。
在 《比目鱼》全剧中,《利逼》无疑是最能体现主题思想的一出戏。刘绛仙为千金而逼迫女儿就范的丑恶面目,刘藐姑宁可玉碎,不愿瓦全的刚烈态度和斗争精神,都通过富有个性特征的曲词,特别是淋漓酣畅的宾白,表现得十分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