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白朴·梧桐雨(第二折)

唐玄宗在“开元盛世”外象的掩盖下，自以为天下太平，可以尽情享乐。于是宠杨贵妃，朝酣暮宴，歌舞升平，不理朝政，安禄山趁机从渔阳发兵，势如破竹，欲陷潼关，迫使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仓皇出走，行至马嵬坡，将士哗变，杀了杨国忠，又逼贵妃自缢而死，死后马践其尸。安史之乱平息后，唐玄宗回到长安，退为太上皇，每日以杨妃画像哭祭，思念成梦，醒时正听见秋雨打梧桐之声，凭添了无限愁闷。



(安禄山引众将上云) 某安禄山是也。自到渔阳，操练蕃汉人马，精兵见有四十万，战将千员。如今明皇年己昏眊，杨国忠李林甫播弄朝政; 我今只以讨贼为名，起兵到长安，抢了贵妃，夺了唐朝天下，才是我平生愿足。左右军马齐备了么? (众将云) 都齐备了。(安禄山云) 着军政司先发檄一道，说某奉密旨讨杨国忠等。随后令史思明领兵三万，先取潼关，直抵京师，成大事如反掌耳。(众将云) 得令。(安禄山云) 今日天晚，明日起兵。(诗云) 统精兵直指潼关，料唐家无计遮拦; 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同下) (正末引高力士，郑观音抱琵琶，宁王吹笛，花奴打羯鼓，黄幡绰执板③，捧旦上) (正末云) 今日新秋天气，寡人朝回无事，妃子学得霓裳羽衣舞，同往御园中沉香亭下，闲耍一番。早来到也。你看这秋来风物，好是动人也呵。(唱)

【中吕粉蝶儿】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御园中夏景初残，柳添黄，荷减翠，秋莲脱瓣。坐近幽阑，喷清香玉簪花绽。

(带云) 早到御花园中也。虽是小宴，倒也整齐。(唱)

(叫声) 共妃子喜开颜，等闲，等闲，御园中列肴馔; 酒注嫩鹅黄，茶点鹧鸪斑。

【醉春风】 酒光泛紫金钟，茶香浮碧玉盏。沉香亭畔晚凉多，把一搭儿亲自拣，拣。粉黛浓妆，管弦齐列，绮罗相间。

(外扮使臣上诗云)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小官四川道差来使臣，因贵妃娘娘好啖鲜荔枝，遵奉诏旨，特来进鲜。早到朝门外了，宫官，通报一声，说四川使臣来进荔枝。(做报科) (正末云) 引他进来。(使臣见驾科云) 四川道使臣进贡荔枝。(正末看科云) 妃子，你好食此果，朕特令他及时进来。(旦云) 是好荔枝也。(正末唱)

【迎仙客】 香喷喷味正甘，娇滴滴色初绽; 只疑是九重天谪来人世间。取时难，得后悭; 可惜不近长安，因此上教驿使把红尘践。

(旦云) 这荔枝颜色娇嫩，端的可爱也。(正末唱)

【红绣鞋】不则向金盘中好看，便宜将玉手擎餐; 端的个绛纱笼罩水晶寒。为甚教寡人醒醉眼，妃子晕娇颜，物稀也人见罕。

(高力士云) 请娘娘登盘，演一回霓裳之舞。(正末云) 依卿奏者。(正旦做舞) (众乐撺掇科) (正末唱)

【快活三】 嘱付你仙音院，莫急慢，道与你教坊司要迭办，把个太真妃扶在翠盘间，快结束宜妆扮。

【鲍老儿】 双撮得泥金衫袖挽，把月殿里霓裳按。郑观音琵琶准备弹，早搭上鲛绡襻; 贤王玉笛，花奴羯鼓，韵美声繁; 寿宁锦瑟，梅妃玉萧; 嘹亮循环。

【古鲍老】屹刺刺撒开紫檀，黄翻绰向前手拈板。低低的叫声玉环，太真妃笑时花近眼。红牙筋趁五音击着梧桐按，嫩枝柯犹未干，更带着瑶琴音泛。卿呵，你则索出几点琼珠汗。

(旦舞科) (正末唱)

【红芍药】 腰鼓声干， 罗袜弓弯; 玉佩丁东响珊珊， 即渐里舞軃云鬟。施呈你蜂腰细，燕体翻，作两袖香风拂散。(带云) 卿倦也，饮一杯酒者。(唱) 寡人亲捧杯玉露廿寒，你可也莫得留残，拚着个醉醺醺直吃到夜静更阑。

(旦饮酒料) (净扮李林甫上云) 小官李林甫是也，见为左丞相之职。今早飞报将来，说安禄山反叛，军马浩大，不敢抵敌，只得见驾。(做见驾科) (正末云) 丞相有何事这等慌促? (李林甫云) 边关飞报，安禄山造反，大势军马杀将来了。陛下，承平日久，人不知兵，怎生是好? (正末云) 你慌做甚么? (唱)

【剔银灯】止不过奏说边廷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觑迟疾紧慢; 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那些个齐管仲郑子产，敢待做假忠孝龙逢比干?

(李林甫云) 陛下，如今贼兵巳破潼关，哥舒翰失守逃回，目下就到长安了。京城空虚，决不能守，怎生是好? (正末唱)

【蔓菁菜】 险些儿慌杀你个周公旦。(李林甫云) 陛下，只为女宠盛，谗夫昌，惹起这刀兵来了。(正末唱) 你道我因歌舞坏江山，你常好是占奸，早难道羽扇纶巾笑谈间，破强虏三十万。

(云) 既贼兵压境，你众官计，选将统兵，出征便了。(李林甫云) 如今京营兵不满万，将官衰老，如哥舒翰名将，尚且支持不住，那一个是去得的? (正末唱)

【满庭芳】你文武两班， 空列些乌靴象简， 金紫罗襕。 内中没个英雄汉，扫荡尘寰。惯纵的个无徙禄山，没揣的撞过潼关，先败了哥舒翰。疑怪昨宵向晚，不见烽火报平安。

(云) 卿等有何计策，可退贼兵? (李林甫云) 安禄山部下蕃汉兵马四十余万，皆是一当以百，怎与他拒敌? 莫若陛下幸蜀，以避其锋，待天下兵至，再作计较。(正末云) 依卿所奏。便传旨，收拾六宫嫔御，诸王百官，明日早起，幸蜀去来。(旦作悲科云) 妾身怎生是好也! (正末唱)

【普天乐】 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卒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 成都盼， 更那堪浐水西飞雁， 一声声送上雕鞍。 伤心故园， 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旦云) 陛下怎受的途路之苦? (正末云) 寡人也没奈何哩!(唱)

【啄木儿尾】端详了你上马轿，怎支吾蜀道难! 替你愁那嵯峨峻岭连云栈; 自来驱驰可惯，几程儿捱得过剑门关? (同下)



昏眊： (mao冒) 昏聩糊涂。军政司： 掌管军事行政的机构。羯鼓： 古时由西域传入的打击乐器。黄幡绰： 唐代著名的乐工，极善拍板。鹧鸪斑： 福建特制的上有鹧鸪斑点花纹的茶碗。仙音院： 古代朝廷设立的音乐机关。教坊司： 唐代管理音乐的机构。迭办： 办理。鲛绡： 据《述异记》载，传说南海有鲛人，如鱼居水中，善织丝。绡，生丝。寿宁锦瑟：即宁王弹锦瑟。瑟，一种弦乐器。紫檀： 指拍板。五音： 即宫商角徵羽。此指音乐旋律。梧桐按： 指琴，古代认为以桐木制成的琴质量最佳。管仲： 名夷吾，春秋时齐国著名的政治家。子产，即公孙侨，春秋时郑国著名的政治家。龙逢： 即关龙逢，传说为夏朝忠臣。比千，传说商朝忠臣。龙逢、比干都由于谏诤而被杀害。周公旦： 即姬旦，周武王之弟，为周朝的宰辅。象简： 象笏，用象牙制成的手版，古代大臣用以手持上朝。金紫罗襕 (Ian兰)： 古代的官服。分紫襕、绯襕、绿襕等。品级最高者为紫襕。襕， 古代一种上下衣相连的服装。 六宫嫔御： 古代后宫嫔妃的总称。



《梧桐雨》取材于白居易的 《长恨歌》、陈鸿的 《长恨歌传》及有关唐玄宗与杨玉环的故事。其第二折，据“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之意而成。写了安禄山径取潼关，玄宗还在御花园沉香亭中排宴，让使臣献荔枝，观赏霓裳羽衣舞，显得昏庸荒唐，当听报并了解到局势严重时，不得不带上爱妃向四川逃命。揭示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荒淫生活，有一定的历史认识价值。全剧立意新颖，构思精巧，能于平淡中呈现出新奇，于单纯中显露出曲折，让戏剧情节于冲突中一浪高一浪地发展，节奏紧凑，对比强烈，使剧中人在冲突中得以深刻的展示。剧作的第二折就是较好的例子： 一方是安山禄派兵遣将，一方是唐玄宗御园排宴; 一方径取潼关，一方正为宠妃晋献鲜荔，观看霓裳舞。两相对照，反衬极其强烈，突出了唐玄宗的昏聩荒唐醉心酒色的形象。李林甫报惊，却招来唐玄宗一个“等不得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的抱怨。“你慌作什么?”用语十分精妙，活画出享乐天子的昏庸神态。

第三折中，众兵起哄，杀了杨国忠，玄宗以为了结，谁知众兵还要杀杨贵妃，真是波澜迭涌。写得最精采之处是作者牢牢地把握住唐玄宗的心态变化，描写十分细腻精到： 众军要杀杨妃，玄宗既要拿出皇帝的尊严，又在无可奈何的情势下恳求留情; 知道不弃杨妃“寡人自不能保”，但又对犯上人极其仇恨。当逼杀步步进迫，杨妃不断哀求，使他陷入十分痛苦的境地。至此，将剧情推上高潮。可以看出白朴不仅是个编织戏剧情节的能手，而且善于揣摸描绘人物的内心世界。

《梧》剧的语言清丽高雅，作者在元杂剧作家群中属“绮丽纤秾派”，“最富藻彩”，其语言典雅而重质朴，华美而不堆砌，词新语俊，曲折深沉。且以第二折为例： (中吕粉蝶儿)“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御园中夏景初残，柳添黄，荷减翠，秋莲脱瓣，坐近幽兰，喷清香玉簪花绽。”在这里一个“添”、“减、“脱”、“绽”，描尽了御园中夏景初残时的清幽景象，有金风送爽，清池溢香之感。景色清丽，更衬托出享乐天子悠闲自得的心情。真是词新语俊，情真意切。还有通过唐天子之口对荔枝的描绘：“香喷喷味正甘，娇滴滴色初绽; 只疑是九重天谪来人间。取时难，得后悭……”“不则向金盘中好看，便宜将玉手擎餐，端的个绛纱笼罩水晶寒。”把荔枝的色、味、香及唐天子的喜悦之情揣写得精妙逼真，语言之细腻贴切，真是笔墨浓郁，无一虚字，达到了深透的境界。

《梧》剧在思想上艺术上有较高的造诣，但也不是尽善尽美。作者写杨玉环迷惑玄宗，私通安禄山，未必符合历史事实。“女人是祸水”的看法也是受封建传统观念的束缚。剧中把李隆基写成多情天子，虽然加强了人物的复杂性，但也削弱了对统治者荒淫无度的批判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