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夏纶·杏花村(第二出阻控)
明代嘉靖年间,金华武义县生员王世名一家,与同族兄弟王俊同堂异室而居。王俊贪鄙,意欲独占厅堂,世名之父王良执意不肯。王俊遂生借端赶走之计,命人将厅堂搞得栋折榱崩。王良气愤之极,责骂不已。王俊动手将王良打死。为免吃官司,请族长王遵道和邻友单兴邦劝阻王世名告状。王世名假意依允,暗中买刀,在杏花村手刃王俊,报杀父之仇。并甘愿以死抵命,以全父尸。知县汪大受感其孝心,不予收监。王俊之子王彪趁汪大受升迁,行贿官衙,蒙蔽太守,将王世名判成死罪。世名之子象贤赴省上告,王彪伙同单兴邦半路截杀,被钟离大仙金丹救活,授以兵法战机。马青造反,山东总兵张凤翼奉官征剿,其女张淑娟随军上阵。钟离大仙放王象贤下山助战,大获全胜。张凤翼欲招象贤为快婿,遂修书请舅兄汪大受作伐。汪大受巡抚江浙,重勘王世名一案,将王彪收监,待秋后处决。汪大受执柯,王象贤与张淑娟喜结良缘。
【仙吕入双调过曲】 【普贤歌】 (净上) 无知老子太龙鍾,磕着拳头一命终。官司意外逢,钱财愁用空,自悔当初心太猛。
事不三思,终有后悔。我王俊只因族叔王良不肯将住房出卖与我,我为此把正厅故意弄坍,做一个借端赶走之计。不料他竟把我百般辱骂。我耐不住,略与他交手,只一拳两脚,就呜呼了!仔细想来,事到当官,决要尝命,如何是好? 为此不敢出门,着儿子王彪去请族长王遵道、邻友单兴邦二人前来商议。等了好一会,为何还不见到? 好生着急。(末白须扶杖扮王遵道上)
【双调引子】 【夜行船】 老爱高眠消昼永,闻异变义愤填胸。(副净扮单兴邦上) 胆可包天,才能扛讼。妙策有谁能共?!
(末) 老夫王遵道。(副净) 小子单兴邦。(合) 我等因王俊相邀,来此已是,不免径入。(见介) (末) 侄孙,你如何把阿叔都打杀了? 这等大逆不道,可不是王门中的败类么? (副净) 阿爹,令侄孙的不是,不必说了。只问他此刻接我们到来,有何话说? (净) 族长、高邻在上,王良阿叔之死,虽是我王俊拳脚所伤,但实因他辱骂难当,一时失手。情有可原,还望二位为我解纷,自当重谢。(末) 你说什么话? 天下有个打杀人不偿命的么? 何况叔侄名分所关,若讲起谢字,益发不是话了。(副净)阿爹! 就偿了命,也无益于死者。告起状来,衙门八字开,反要两边用钱。倒不如替他们和一和,也省了若干费用。(丑扮王彪急上) 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进对净介) 阿伯,如何还在此闲讲? 闻得世名叔叔叫儿子看管了尸首,自己即刻要进城告状去了。(净急介) 这怎么处? (副净) 为今之计,我同王阿爹再邀盛族几位,作速赶上去,劝他回来,调处要紧。只是要重重出钱,才可买得他一个肯字。你依得么? (净) 悉凭二位。(副净) 既如此,我们就此去吧! 饶伊走上焰摩天,脚下腾云顷赶上。(分下) (生急行唱上)
【仙吕入双调过曲】 【风入松】 严亲一命丧元凶,果是仇深不共。我胸间气似长虹涌,拚履虎将伊呈控。 我王世名为因父亲被王俊打伤,馆中闻信,飞奔而回,已成不救。人命关天,为此急急写下呈词,进城告理。只是日今六月炎天,只怕等得城内回来,我父亲尸首不免要变动了,如何是好?愁赤日,炎炎正中,便金和石也销熔 (下)
(小生丑扮二族,同末、副净急行合唱上) 走呀!
【前腔】 解纷排难莫从容,怎惜疲劳烦冗? 见几株绿柳沿溪耸,正聒耳,鸣蝉声送。(小生丑) 我们赶了一程,还赶不着,怎么处? (副净) 且再赶上去,少不得定然撞着。(末作气喘介) 单兄,你们后生家还好,我老人家这般酷暑随着你们走,怎么当得起? (副净) 这也只好做你不着了。(末怒介) 是你要来,怎么倒说我做不着? (小生丑) 不要争了, 快快赶路吧! (合唱) 休彼此, 言辞啯哝。 图息事,且和衷。
(扶末同行诨下) (生又急行唱上)
【急三枪】行一步,心中想。弥悲痛,安得提霜刃,揕仇胸。
(末、副末、小生、丑合唱冲上)
【前腔】 遥观处,谁家子,行偏勇?应是怀仇者,路相逢。
(副净) 好了,王兄在这里了,请少住,我们有话说。(生) 列位有何话说? 卑鄙人报仇心切,急欲进城告状,不及奉陪,请了。(欲下,众扯住介) (副净) 王兄且慢,听我等一言。如其不可,径行未迟。(生) 快请一谈。(副净) 王兄,你要告状,这是人子孝思,我们不敢拦阻。但是,其间尽有委曲,兄可曾细细想过吗? (生) 有何委曲,叫卑人想来? (副净) 王兄,你还不知吗? 从来有事到官,官府决不凭你一面之词,遽然审断。即如令尊之死,在你说打杀,在他说压伤。那问官就未必肯依你断他偿命了。(生) 岂有此理?! 活活打杀,万耳万目。怕他赖到哪里去? (副净) 你又来了。你说是打杀,伤痕尚未分明; 他说是压伤,房屋显然坍倒。就说确确是个打杀,人命不检不偿。那些仵作受了贿赂便可混报伤痕, 欺瞒官府。 那时节, 只怕命未必有人偿,徒受一番拖累,岂不是失算么? (小生丑) 果然说得不差。 (生) 若是仵作敢于得钱作弊, 相烦列位作一证见, 我就拚性命去告他。(小生丑) 我们是不做干证的,你不要写我们的名字在状子上,带累日后伸直腿挨夹棍。先说过在前,休怪休怪!(副净) 你告仵作么? 一告仵作,必须你先出认罪的甘结,官府才肯替你换人再检。那些仵作,线索通神,随你一检再检,所报伤痕,彼此如一,从不败露,徒落得把令尊尸骸弄得七零八落,骨在一处,肉在一处,岂不可惨! 你倒还要坐一个诬告的罪名。为此,小子特地拉了族前来与你们解冤释结。王兄,你看此时是何等天气,可还耽搁得的吗? (副净、小生、丑合唱)
【风入松】赫曦畏景正当空,何处层冰堪弄?生前尚苦炎威重,况身死尸蛆浮动? 你道告官求抵是孝顺吗?徒然把外边的人呵: 笑汝父,皤然一翁,偏岁晚不得善其终。
(副净) 据小子的愚见,不如趁早赶回去,收敛令尊,倒是正理。(向末介) 王阿爹,你也该帮我说一说,怎么一言不发?(末) 父母之仇,论理原该报的; 只是打官司也不是容易的事。听他自作主裁便了。(生迟疑介) (副净) 王兄,你想是愁殓费不足吗? 这是小事。有我们在此作主,管教那王俊呵! (副净、小生、丑合唱)
【前腔】 衣衾棺椁尽丰隆,泥首哀求疏纵。缁黄按七修斋供,焚香楮,击鼓鸣钟。还要他肩赡养,把囊金手奉。分腴产,谢包容。
(生) 啊呀! 单兄,你怎么讲起这样话来? 难道我王世名以父死为利,希图他的财物吗?
【急三枪】 一任你金如斗,多歆动,闲言语,只当耳边风。
请了,恕不遵命了。(又欲下众扯住介)(副净) 王兄差矣! 我们不过为好,苦苦相劝,怎么这等执性?只怕一到检尸的时候呵! (副净、小生、丑合唱)
【前腔】伊亲体横街巷,遭抟弄,那时空血泪,洒衣红。
(生一面转身想介) (副净、丑一面诨介) (生) 单兴邦言语,句句是左袒王俊的。但他所说检尸一节,不可不虑。我想: 残毁父体,纵得偿命,于心何安? 不如且假意相从,另图杀贼之计便了。(转介) 王俊打死我父亲,我做人子的,本该报仇雪恨; 但既承族长高邻再三苦劝,我若固执不从,岂不有辜盛意吗? 只是卑人此后呵——
【风入松】 声名从诮草随风,枉说钻研周孔。我衔悲饮泣消争讼,怕泉路双眸犹炯。罢罢罢,承亲党相规意浓,难坚拒,且依从。
(副净、小生、丑合) 妙吓!
【前腔】 你经权常变果精通,不负玲珑心孔。鸣官想悟浑无用,俯听我良言相贡。(副净) 如今话已说明,大家回去了吧! (生作呆想,忽怒介) 岂有此理! 还是告官的是! (又欲下,副净扯住介) 你为何这等没主意? 才说得过,又改变起来。列位,我们不必再说,竟扯了他一同回去,不可再放他走了。(众) 说得有理。(共扯生走介) 忙归办,棺衾送终。休迟滞,出尸虫。
(生大哭介)我那爹爹吓! (众扯生手,推走诨下)
磕: 碰。讼: 打官司,在法庭上争辩是非曲直。“拚履虎”句:拚,舍弃不顾。履虎,亦作履尾,践踏虎尾,比喻处于险境。“呈控”,呈文上告。这句话的意思是不顾危险将你呈文上告。啯哝,方言,犹言叽咕。椹:(zhen振): 击刺。《史记·荆轲传》“右手持匕首椹之。” 《索隐》:“椹,谓以剑刺其胸也。” 仵 (wu五) 作: 官衙中检验命案死尸的人。甘结: 写给官府的保证书。赫曦畏景: 赫曦,又作赫戏,光明炎盛貌,指烈日。畏景,即畏影,害怕自己的影子。指烈日当空。皤 (po婆) 然: 皤,白。须发斑白。棺 (guo果): 棺,棺材,装敛死人之器。椁,古代套在棺材外面的棺材。泥首,以泥涂首,表示自辱服罪。缁 (zi缁) 黄: 僧人缁服,道士黄冠,合称缁黄,代指僧道。香楮 (chu储)香,祭祀鬼神的香火。楮,旧时迷信焚化的纸钱。包容: 包罗。歆动: 感动,惊异。抟 (tuan团) 弄: 拍击摆弄。
夏纶少具异才,但屡困棘围。其“非不知终南尚有捷经,狗监可作良媒” (见《新曲六种》卷首“撚髭图记”), 只因傲岸不羁, 一生沉抑下层,用世之心难遂。然满腹块垒不抒难平,一腔怨情不吐不快,济世之愿不表不畅,遂于课业之余,填词度曲,编成 《新曲六种》。纵观其旨,无非褒忠、阐孝、表节、劝义、式好、补恨,义取劝惩,事关教化,救世之婆心良苦。
夏纶懒去搬演神仙幽怪,男女风流之事,专爱摹写孝子义夫、贞淑烈女。《杏花村》所演便是一桩孝子报杀父之仇的世俗故事,着意褒扬了王世名不计个人生死、感天撼地的一片孝心。从今天法治观念来看,王世名的行为并不值得称道。他的形象也说不上可亲,可敬、可爱。王世名所表现出来的“不怵于利害,不谋于妻子”的“至情”,不过是被封建孝道浸蚀、扭曲了的伦理情感。
《杏花村》的可取之处在于: 没去猎奇搜逸,惊世骇俗,而是捕捉布帛菽粟的庸中之奇,自然本色地描摹了世俗风情,细腻生动地刻画了几个人物。《阻控》一出颇能体现这种艺术特色: 王世名那强忍仇恨、欲罢不能,一腔心事,深深不露的神态; 王俊那利令智昏、孤注一掷,后悔而又侥幸的心理; 族长王遵道依老卖老而又倔强古板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是单兴邦这个人物很有典型性,如闻其声,如见其人,颇为生动传神。他善于察颜观色,揣摸心理,巧舌如簧,见机行事,老奸巨滑,面面俱圆。表面看去,他古道热肠,排纷解难; 实际上,他既不讲天地良心,也不惩恶扬善,只图借机敲诈,捞取油水。《阻控》里,单兴邦吃透了王世名的心理,所争在一个“孝”字,有针对性地陈明利害得失,话说得符合人情世理,滴水不漏,既替王俊开脱,又动摇了王世名进城告状的决心,把一个惯于为人和事者的嘴脸和心地刻画得活灵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