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徐士俊·春波影(第一出)
扬州名妓冯小青聪颍多才,精通诗画,与冯子虚于南楼幽会私情,为大妇发现而娶之于家中。冯二娘妒火中烧,对小青百般虐待,使之影孤形单。上元灯火灿烂,春满西子湖畔,此良辰美景,使身陷火坑的小青倍增伤感。幸得杨夫人周旋,才脱出虎口,不幸病卧孤山,读 《牡丹亭》以娄江女俞二娘自比,抑郁而死。
(净扮冯子虚上) 小生冯子虚是也,忝列衣冠,乔担风月,因此这些朋友都唤我倘秀才。近来取得个维扬丽人,叵耐寒荆不减柳氏,小生只得权作季常,暂置南楼。早去请姑娘杨夫人与表妹小六娘伴他几日,待我再作想头。今夜恰是上元,往朋友家吃几杯暖房酒看灯去者。(下)
(副旦扮杨夫人,旦儿扮小六娘同上) (杨云) 老身杨夫人,这女儿小六娘,为侄儿冯二郎取得个偏房,暂居别馆。他是个新人,也消得个温存他的。因此侄儿屡次着人来请我。我为家中有事,自前日来了,不曾去看他。今早又打发两乘车儿,接我看灯,只索同小六娘走一遭者。(下)
(正旦扮小青艳服上) 妾身冯小青是也,名曰玄玄,生长维杨,年可二八,耽于吟咏,会解琴棋,新来远嫁武林冯生。他是个豪公子,性儿有些嘈杂憨跳。更兼大娘子奇妒异常。咳,想着我老母漂零,仅有阿秦可伴,小星惭愧,真如虎豹同游,煞是闷人也。今日闻得冯郎去请杨夫人、小六娘来看我,为何此时还没有来? (杨夫人,小六娘上) (杨) 绝样繁华塞路衢,绮罗香里斗珊瑚。(小) 游人到处夸金谷,不道梁家有绿珠。(相见介) (杨云) 小青娘好清幽也。(旦) 妾身渴候夫人、小姐到来,共盼街头灯火,借他喧热,解我凄凉。(小) 小青娘可是看得杨州灯厌了! 也要索个杭州灯儿换换眼睛。我们上楼去咱。(众上楼介)好闪烁的灯光也! (旦唱)
【新水令】 六街灯火半梅花,浸风流月盘高挂,笙箫醒醉眼,爆竹逐栖鸦。(内做笑声介) (旦唱) 笑语喧哗,敢则是赏元宵酒盅发。
(小) 小青娘,你看画屏中,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正好比着姐姐哩! (旦唱)
【驻马听】浪指闲牙,刚道是画屏女子风流杀; 高烧银蜡,微微媚脸衬灯花。便做到风前情思乱如麻,甚的是眼前光景皆如画。问准家春思发,缥缈垂帘下。
(旦) 我还有一个比着你哩! (小) 是谁? (旦) 那那那,执拂姣鬟偷近郎侧,将无是你乎。(杨) 小青娘忒应酬得快也。(旦唱)
【殿前欢】俺那里识些些,只不过月中影子水中花,看娇痴宛转春无价,豆蔻含葩,晓风催欲放咱,轻恣倒,轻款洽。(执小手介) (旦唱) 俺与你执手缠绵话,两般情绪,一样根芽。
(内吹打介) (杨) 夜色渐幽,笙歌正热。此际不知多少佳人才子,相逢有缘哩。(小) 世间有几个霍小玉也。(旦) 咳,只晓得坠钗的小玉,那晓得卖钗的小玉也呵! (唱)
【挂玉钩】 一枝疏影正横斜,紫玉枝头挂,划地里燕来燕去髩鬆鸦,逗起姻缘话。可惜他后来呵,巧不逢,桥难驾,说甚旧日般风情,只落得多少咨嗟。
(内打三鼓介) (杨) 呀,恰早三更也,我们回去咱。(旦) 还早哩! (小) 小青娘,今夜之游比着你广陵时节争多。(旦) 咳,若提起二十四桥明月夜,只恨我玉人何处教吹箫? (唱)
【雁儿落】端的是古杨州风物华,到做了旧钱塘灯月夜,爱的是后庭歌,喜的是今宵话。
(杨) 冯郎为何此时还没有来,小青娘,可也候得不耐烦哩!(旦唱)
【得胜令】 知他个玩仙灯在那家,敢只是向章台还走马,夜深沉风露幽,灯掩映清辉刮。(小) 母亲俺家去也。(旦指小唱) 你可也思家,稳倩取妆偷卸。(杨) 我们去罢,冯郎也只在此时便回。(旦唱) 冤家恰归来月已斜。
(小) 小青娘,闻得你长于词句,今夜恁般佳景,不赋彩毫,也是个缺典。(旦) 此时夜阑人倦,那有这样心情? 妾有旧稿一编,慢慢奉教。(唱)
【鸳鸯煞】 那里讨九天咳唾珍珠洒,止不过笔兴儿点染诗中画。闲着这灯下笙歌,月底琵琶。彻曙缠绵,半宵禁架。掩上了楼际窗纱,推出那嫦娥骂。忽忽地剩酒残茶,您可肯趁鸡鸣唤咱同下了榻。(下)
忝 (tian腆): 羞辱,有愧于。叵耐: 不可忍耐。柳氏: 即下句季常之妻。宋代陈慥字季常,其妻柳氏奇妒,为慥所惮。后人常用此典借指惧怕内人。绿珠: 为石崇之歌妓,善吹笛。因司马伦杀崇,绿珠亦跳楼自杀。姣鬟 (huan环): 美丽的发结。霍小玉: 唐传奇中妓女,通诗书,善音乐。曾与陇西进士李益有盟约,后李负约不往,霍积思致疾,恸极而亡。广陵: 郡县名,故城在今杨州东北。“二十四桥”二句: 语出杜牧 《寄杨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二十四桥在江苏杨州市境。章台:即章台柳之典故。唐韩翃有姬柳氏,安史乱,两人奔散,柳出家为尼。后韩使人寄柳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来两人重得团圆。缺典: 犹言缺陷,不完美。
《小青娘情死春波影》写的是青楼女子被娶为妾的痛苦遭遇。剧作以情取胜,委婉缠绵而意境深邃,悲怆凄切而催人泪下。祁彪佳在《远山堂剧品》 中评价:“此等轻逸之笔,落纸当有风雨声。小青得此,足为不死。填词若野君,再於韵律着意,则駸駸直追元人之上矣。”
第一出戏,写冯子虚惧怕大妇,置小青娘于南楼独处,又索表妹小六娘和她的母亲杨夫人去看望青娘; 青娘在杨夫人和小六娘的陪伴下观赏上元灯火,受到心理上的一次次拨弄,内心世界与现实景物交融感应,表达了无尽的苦闷与强烈的不满。这出戏为全剧情节发展的动因,为主人公心理与社会矛盾冲突的初起,亦为人物以死向社会宣战的刚烈性格形成的基础。
这出戏由七支曲子组成。
第一支曲子描绘了一幅杭州上元灯火图,作为这出戏的主要场景。良宵月夜,灯火阑珊,犹如梅花乍吐,笙箫杂作,爆竹毕剥,人声鼎沸。正当妙龄、春情萌发的青娘,沦落他乡,思及母亲仅有阿秦作伴,而那冯公子憨跳,自己的意中人儿又在那里?怀着此种心境,她登楼眺望,尽管面对佳节乐景,然而只能是孤寂郁闷,万斛愁绪,迷离恍惚,似醉似梦。“笙箫醒醉眼,爆竹逐栖鸦”,正传出了主人公此刻难以排遣的寂寥与莫可名状的失落之感,实则“以乐景写哀”而“一倍增其哀乐”(《闲情偶记》)。这种情感基调既有统摄此出戏之功,又有笼罩全剧之妙。
第二至第四支曲子,是青娘在杨夫人和六娘的第一次挑拨下,由现实到历史展开对女子命运的思考。【驻马听】 曲先描绘了一幅画屏女子情思图: 那远处缥缈垂帘人家,锦屏如画,银烛燃起灯花,正映着风流女子微笑的脸颊,谁解她心中情思乱如麻。主人公虽通达诗书,感情含蓄,然而经六娘挑逗,也不得不流露出了“风前情思乱如麻,甚的是眼前光景皆如画”的真情。此句与 《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异曲同工,极言那“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的香闺绣女,为什么不能想爱就爱,生死相随,而只能落得个“缥缈垂帘下”的痛苦结局,“问谁家”一个“问”字正传出个中消息。
紧承“问”字作答,第三支曲子进而揭示了画屏女与青楼女的共同命运。小六娘为贵夫人之女,自不待言出于幽闺香阁。她娇痴宛转而正值豆蔻年华,春情欲放,也只能“执拂姣鬟偷近郎侧”,变无价春情为月中影子水中花。如果说第二支曲描绘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情景,此曲则是“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深沉感慨。幽居深闺的画屏女子受到的是封建礼教的禁锢,而沦落青楼的下层女子则得到的是他人的轻薄。处境虽霄壤有别,命运却又何尝不同,实则“两般情绪,一样根芽”。这恐怕是《春波影》在主题的开掘上要高出同类题材作品的一筹。
杨夫人一句夜色幽,笙歌热,才子佳人喜相逢的拨弄,又引起了青娘对古代女子命运的思考。主人公以唐传奇中的妓女霍小玉作例,先在宾白中发出至深感慨:“只晓得坠钗的小玉,那晓得卖钗的小玉也呵!”此则无异于说都言青楼女子多情,有谁解其不幸! 于是青娘不能不在曲词中对霍小玉的生不逢时、鹊桥难架而发出长长一声嗟叹。
以上三支曲子展示了青娘南楼观灯时由远及近,由现实到历史的反复痛苦思索。寻着青娘的思索轨迹,似乎依稀可以想见她佳节之夜,于南楼痛苦徘徊的情景。
后三支曲子则是表现主人公通过对自身的痛苦思考而觉醒。良宵佳节,徘徊他乡,青娘思乡之情本来就无处渲泄,一经六娘用今夜之游比起杨州怎的进行第二次挑逗,便恨情顿起一吐而快:“若提起二十四桥明月夜,只恨我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里宾白化用杜牧 《寄杨州韩绰判官》 中的诗句,情景妙合无垠。曲词便以“恨”字引发,将“古杨州风物”与“旧钱塘灯月”,“后庭歌”与“今宵话”对比。这里既衬托出人物外在之美,如同二十四桥绰约仙子; 又突出了人物内在之苦。又经杨夫人第二次拨弄,青娘的悔恨与激愤之情便又转到了结发的郎君身上。夜阑风幽,青辉掩映。此刻青娘盼郎君到来,实则不减那 《会真记》中“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情景,空闺独处,孤寂痛苦,难以言状。于是自然预感到男子的始乱终弃,也许他向章台还走马,去寻旧情。
经过杨夫人和六娘前后四次心理拨弄,青娘内心的孤独、苦闷、烦躁、激愤之情已无法遏止,加以声声琵琶笙歌,点点令人迷乱的灯火,一轮引人幽思的皓月,便化为令人回肠荡气的一呼:“掩上了楼际窗纱,推出来嫦娥骂。”会画善诗的青娘,不雅言则粗“骂”,足见其内心的愤慨。这最后一支曲词,与第三出“死生安足论,衷怀没处陈”遥相呼应,构成了全剧思想内容的主旋律,这是主人公对封建社会制度,对吃人的封建礼教,对残酷的封建人际关系的强烈控诉。
通览此出戏剧,不难看出主人公由苦闷到觉醒的情感轨迹: 第一支曲子突出一“闷”字,中间五支曲子则是主人公思考女子悲剧命运的全过程,第七支曲子突出一“骂”字,表达了对女子悲苦命运根源的批判。其中不乏情思难以排遣的烦闷,春情勃发的喜悦,月影水花、好景不长的慨叹,强烈而又深沉的控诉。整出戏以情立骨,句句景语,字字情语,景随情至,情遥景生,实则李渔所言:“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此得,二者难易之分,判若霄壤。”在情节上,陪角人物的一次次挑逗,激起主人公情感的一次又一次起伏,波波澜相续相生而跌宕有致。
此外,整出剧物、声、色、光相交融,舞台内外相结合,表现出巧妙而又丰富的舞台性。例如借助人物的上楼动作,有助于在感觉上使舞台表演向空间立体延伸; 幕内的笑声、鼓声、笙歌声、觥筹交错声等等,会使剧作表演时小小舞台给人尺幅千里之感。
《春波影》第一出显示的艺术功力和思想内容的深度,至少可以证明此剧为明代戏曲高唱的余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