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沈璟·义侠记(第四出除凶)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沈璟·义侠记(第四出除凶)

武松辞别柴进,路经景阳岗,酒后,乘醉过岗,打死猛虎,为地方除害,授阳谷县都头,与失散多年的哥哥武大相遇。在兄长家,嫂嫂潘金莲向武松挑逗,武松以大义斥之。不久武松因差赴京,潘金莲挑帘,遇土豪西门庆;西门庆买嘱王婆,借裁衣勾引金莲私通。郓哥告知武大,武大捉奸,反为西门庆所伤。王婆唆使金莲药死武大。武松回家后,见兄长灵堂起疑,逼问何九叔,得知真相后,杀嫂报仇,至狮子楼手刃西门庆。因被发配孟州,路经十字坡,宿张青店中,孙二娘夜往行刺,被武松战败。恰逢张青赶到,问系武松,遂与之结义。到孟州后管营之子施恩慕其英雄暗中周旋。武松与之结拜。蒋门神恃张团练势力,占夺施恩所设快活林酒店,武松醉打蒋门神,夺回快活林。蒋门神与张团练勾结张都监诬陷武松以贼情,刺配恩州。蒋门神买通解差,并遣凶徒在飞云浦欲害武松。武松杀死凶徒解差,夜入鸳鸯楼,杀二张及蒋门神后留名出逃。暂时在张青、孙二娘处安身,并与前来投奔的未婚妻贾氏相逢。此时,花和尚、矮脚虎、一丈青赶到,武松与之一道反上梁山。后朝廷将梁山英雄招安,武松随宋江等人朝为官。



【水红花】 (净末猎户上)官司悬赏有明文,捕山君,看看着紧。咱们猎户受灾迍,枉艰辛,徘徊难进。退则恐违严限,进又恐亡身,算来总是命难存也罗。

(末) 我们是阳谷县猎户。只为景阳岗上有一吊晴白额虎为害,本县大爷立限与俺们,务要捉获。但此虎猛恶异常,俺们如何拿得。(净) 哥,俺们只得穿着虎皮,伏在岭下,各处多摆些窝弓药箭,待他自来纳命便了。(末)说得有理,正是路狭难回避,(净) 官差不自由。(隐下,生上) 道傍车马日缤纷,行路悠悠何足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俺武松久住柴皇亲庄上,欲投宋公明去,恐他到此,又等了几日。如今只得别了皇亲,打听宋兄消息,就往阳谷县寻俺哥哥,走一遭去也呵。

【北双调新水令】 老天何苦困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不能勾奋云程九万里,则落得沸尘海数千重,浪迹浮踪,任鸟兔枉搬弄。

说话中间,早来到景阳岗下,行路饥渴,这里有个酒肆,酒望子上写着三碗不过岗,这怎么说? 且进去少坐一回。酒保那里。(丑应上) 酒酒酒,有有有,赊赊赊,走走走。客官里面请坐。(生) 且问你怎么唤做三碗不过岗? (丑) 客官,俺这里造得好酒,人若吃了三碗,就醉倒了,上这景阳岗不得,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岗。(生笑介) 待俺吃上十来碗,看过得岗过不得岗。(丑斟酒介) 我这里只有一样牛肉,只怕不中吃,用得些么? (生)

【折桂令】 又何须炙凤烹龙,(已下一句一碗) 鹦鹉杯浮,琥珀光浓。却不道五斗消酲,三杯合道,自有神功。(丑) 你吃过十二三碗了,就在此宿了罢。(生醉唱) 何用你虚担怕恐。俺偏要去。(走介丑扯介) 还了俺酒钱,俺有话对你说。(生背云) 前日柴大官人送的盘缠,一路用来,剩不多了。酒保,连这包儿与你罢。好教人羞涩囊空。你还有什么话。(丑) 你看前面榜文。为这岗上有一吊晴白额虎为害,但有单身客人,不许过岗,恐伤性命。(生做醒介怒云) 不说猛虎,俺便不去也罢,若说有虎为害,不觉精神抖擞,毛发倒竖,一定要去拿他。(丑) 看你不出,倒是一个吃老虎肉的,俺劝你性命还是直钱的,不去罢! (生走介) 哎,按不住恶气冲冲。(丑扯介,生推丑一筋斗介,生) 则是行色匆匆。(丑) 他自要去送性命,干俺甚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下生醉走介) 趁着这落日熹微,醉眼的这朦胧。已到岗子上,为何不见什么大虫?这厮们都是胡说,连那官府榜文也是诨帐。酒涌上来,待俺少睡片时。(做半睡介,内做虎啸,生醒介) 呀! 果然有个大虫来了 (虎跳上介,生)【雁儿落】 觑泼毛团体势凶,(棍打在树上折介) 呀,这狼牙棍先摧迸。(内鸣锣,生略住口,虎三扑生三躲介) 俺这里趋前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

(内又鸣锣,生又住口,虎三扑生三躲介)

【得胜令】 呀! 闪的他回身处扑着空,转眼处又乱着踪。(拿住虎打介) 这的是虎有伤人意,因此上冤家对面逢。(内又鸣锣,生又住口,虎又扑虎挣脱走介) 你要显神通,便做道力有千斤重。(拿住虎打死介) 虎,你今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虎已打死了,且乘这酒兴,往前去罢。(净末穿虎皮跳上生)呀! 又有两个虎来,俺今番死也。

【沽美酒兼太平令】 则索逞余威斗晚风,逞余威斗晚风。(净末行走介生) 呀! 则见双举步两挪踪。(净末) 咄! 你是人是鬼,敢在此独行? (生) 俺是盖世英豪唤武松。(净末) 你曾遇虎么? (生) 试言他凶猛? (净末) 你试说一遍。(生) 负隅处恁威风。(净末) 咦!(生) 身一扑山来般重。(净末) 咦! (生) 尾一翦钢刀般横。(净末) 咦! (生) 一声高千人惊恐。(净末) 咦! (生) 数步远众生含痛。(净末) 咦! 你怎么不被他害了? (生) 俺呵,凭着这胆雄气雄,空拳儿结果了这大虫。(净末) 咦! 如此多谢了壮士。(生)呀! 教众口将咱称颂。

(净末) 好教壮士得知,俺们是阳谷县猎户,官府立了限期,要拿这大虫,又近他不得,只得摆下窝弓药箭,在此等候。既然壮士打死了他,如今在那里? (生) 你们跟转来。(走回介,净末远望怕介)

【鸳鸯煞】 (生) 早难道岩前虎瘦雄心横。(净末) 这等一个大虫,被你精拳头打死了,就是卞庄存孝,也不如你。(生) 俺笑那提防镇日无用。(净末) 如今你来得去不得了。(生) 怎么说? (净末) 少不得送你到县里去请赏。(生) 俺本是逆旅经商。谁想着奏绩呈功。(净末) 一定要你同去。(生背介) 少不得要往阳谷县寻俺哥哥,便同去罢。(转身介) 俺去是要去,则怕那六巷三街,前遮后拥,沸沸扬扬,教人道阳谷县没人打得这虎,被清河县人打死了。(丑末对介)真个羞。(生) 把阳谷人讥讽。(净末) 壮士,你是天下豪杰,也教阳谷人认一认。(生) 罢罢。(走介) 只得相从,怎当得他们恁趋捧。(下)

(净) 壮士,先走。待俺打虎几拳。(末) 死的打他怎么? (净)我等只会打死虎的。(抬虎下)



迍 (zhun淳): 遭遇困难。酲(cheng程): 酒醒后神志不清的感觉。熹微: 天色微明。逆旅: 客舍。



《义侠记》是一部著名的水浒戏,“以武松义而侠,故名”(《曲海总目提要》)。作品取材于《水浒传》中武松的故事,紧扣“义”“侠”二字进行艺术创作。选取了景阳岗、狮子楼、十字坡、快活林、飞云浦、鸳鸯楼等著名情节,中间穿插武松之妻贾氏母女一路寻访武松,历尽千辛万苦,终得团聚的故事。展示出宏阔的社会生活画面。“使奸夫淫妇,强徒暴吏,种种之情形意态,宛然毕陈” (同上)。歌颂和赞美了刚正不阿、侠肝义胆的绿林英雄扫除社会邪恶势力的正义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的黑暗,鞭笞了统治阶级内部官吏贪赃枉法的丑恶现象,具有一定的人民性。

首先剧作成功地塑造了武松这一典型形象。作者以精微的笔触,描绘了武松豪侠、勇武的阳刚和阴柔之美。作品写武松辞别柴进初到景阳岗,见酒望子上写着三碗不过岗,便偏要吃十来碗,这既反映了他狂放不覊的性格, 更表现出他英雄无畏的精神。 酒后,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除凶》一出突出了他的义侠豪气。虎为怒虎,人为神人,风沙树石为真正的虎林。在这样一个典型的环境之中,山摇地撼的搏斗,令人毛发倒竖。连伤数命而不可一世的猛虎,在武松的醉拳之下猝然丧生,从而使英雄的神威陡然生辉。成为阳谷县都头之后,他视兄如父,面对嫂嫂潘金莲的挑逗,以大义严辞拒之。兄长遇害,当他得知西门庆入奸,王婆主谋,潘氏下毒的真象之后,“为兄报仇,杀三人以泄怨,亦颇有义侠之气。” (同上)。咆哮莫于猛虎,柔曼莫于妇人,而武松打虎用拳,杀嫂却用刀,这一典型细节暗喻着一个不容忽视的内容: 诛除邪恶,远比毙杀猛虎艰难得多。被解孟州之后,他济弱除强,信义行侠。见管营之子施恩所开快活林酒店被强徒蒋门神霸占,便毅然前往,雪地醉打蒋门神夺回快活林酒店。然而,也由此埋下祸根。代表着社会黑暗势力的蒋门神、张团练,勾结张都监,利用武松知恩图报的性格特点,设下圈套,使顶天立地、戴发噙齿的英雄陷以贼情而刺配恩州。途中又设下陷阱,欲置武松于死地而后快。面对恶势力的疯狂挑战,武松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智取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惊心动魄,痛快淋漓,以正义的力量,荡涤污泥浊水,惩治黑暗势力。一系列大起大落的厮杀搏击,使一个义而侠、侠而义的血性男儿形象,从血泊中走来,活灵活现地站在观众的面前。充盈于这一形象之中的英雄豪气,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如果说景阳岗、快活林和鸳鸯楼情节表现了武松勇武、刚烈的阳刚之美的话,那么,十字坡和飞云浦则集中表现了他性格中阴柔秀美的一面。武松虽为绿林好汉,但却绝非鲁莽之辈,他的阴柔秀美集中表现为精细与机智。在十字坡,他入酒店后,察言观色,疑心店主欲投毒害命时,他没有拍案而起,提刀便杀,而是将计就计,故意要来放过药的浑酒,假饮装醉,使一向精明的孙二娘措手不及,连连败北。遇张青后,便又识其大义而拜为兄嫂。在飞云浦,面对蒋门神差来的伏兵,在双手被铐,敌众我寡的不利情况下,他没有鲁莽硬拚,而是将解差骗到水边,乘其不备踢入水中。

作者在写武松的“义”和“侠”的同时,也用了一定的笔墨写了他的“忠”。他在未入梁山前,常叹君恩未报,入梁山后,日夜盼望招安。这一点如果放在社会历史的价值体系之中,无疑影响了作为农民起义英雄武松这一形象的社会意义,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整个作品的思想性。但是,如果将这一形象放在审美的尺度上剖析判断时,则会为这一形象的真实、丰满、深邃而拍案叫绝; 也会被这由“忠”“义”“侠”等多种因素交织一起而形成的人物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叹服。更会被从这个复杂而充满矛盾的性格所折射出来的人性美、人情美、力量美所震惊。他的“义”“侠”“忠”绝不是某一类思想感情,某一种意兴心绪的直射或投影,而是一个和谐丰富的完整世界,这个世界更符合人物成长活动的环境。以“义”“侠”“忠”的统一为特征,构成了这一形象的审美核心。这正是《义侠记》所提供给我们的,有别于《水浒传》中武松的一个独特的典型形象。

其次,值得一提的是剧中的几个妇女形象。潘金莲是作者笔下的淫妇,她从垂情于武松,到挑帘裁衣勾搭成奸,以至最后投毒药死亲夫,她的思想和性格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她从受害者到害人者的发展过程。促其发展的原因,除了她本人的性格因素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社会的逼迫。封建社会剥夺了她自由择配的权利,并一步步将她推向深渊。她的最终毁灭,是个人的悲剧,更是历史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作为一个艺术典型,她的身上明显地反映出善与恶的两极: 在爱情的祭坛上,她代表着善; 在社会道德的法庭上,她又代表着恶。善恶交织构成了她的复杂性格,产生了较高的审美价值。

松妻贾氏,是在作品中处处受到褒奖的一个女性形象,她斤斤恪守女戒,愁苦凄零,千里寻夫。对未曾见过面的“丈夫”忠贞不二。对母亲更是体贴入微,百依百顺。她的形象处处与潘金莲形成鲜明的对照。按照封建道德标准评判,这无疑是一个忠贞贤淑,十全十美的女性形象,一个真善美的化身。

与贾氏形成对比的另一个女性形象是孙二娘,她是山夜叉之女,在十字坡与丈夫张青开黑店,卖人肉包子,被称为母夜叉。她是一个以恶的手段来扬善的特殊角色。对这一复杂的形象,作者没有全然否定,而是给予了一定的同情,表现了她性格中善的一面。对她不畏强暴怒打蒋门神、重情讲义收留武松妻子贾氏母女等侠义举动进行了颂扬。在作品中,如果说贾、潘之间是从善与恶的层面展开的本质对比,那么,贾、孙之间就是从审美的角度展开的性格对比。她们一个端庄隽雅,高尚含蓄,一个开朗活泼,热情奔放; 一个谨小慎微,一个敢作敢为。二者处处对照,相映成辉,从而使两个不同女性形象的特怔更加鲜明突出。

如果将这三个女性形象,放在审美的聚光灯下,进行全方位地艺术观照,就不难看出,潘金莲和孙二娘的形象显得真实、生动、丰厚得多。而作者在作品中泼尽笔墨,精心刻画的贾氏形象,倒显得单薄、抽象得多,甚至只是某种观念的化身,是作者“孝贞”理想的一个注脚,而缺乏艺术价值。

《义侠记》在艺术上的突出特色是“合律”“本色”。这也是整个沈剧,以至整个吴江派剧作的特色。沈璟是一个十分严谨,而带有学究气的戏曲作家。他对南戏音律作过全面系统地研究,曾修订过蒋孝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辑录了 《南词韵选》,撰写过 《唱曲当知》《论词六则》和 《正吴编》等。为当时填词、谱曲者在寻宫数调,遵循格式时提供了一套较为详尽的准则。对于扭转明初骈俪派形成的脱离舞台实际、崇尚案头作品的不良风气,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吕天成称他:“运斤成风,东府之匠石; 游刃余地,词坛之庖丁。”(《曲品》)。张琦称他:“究心精微,习翼谱法,后学之南车也。”(《衡曲尘谭》)。《义侠记》在“合律依腔”“崇尚本色”方面代表了作者的艺术主张,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作者对声律的娴熟程度,和依声用字,逐一推敲的一番苦心。读来有一种铿锵跌宕的音律美和通俗自然的质朴美。如 《除凶》一出中,写武松与猛虎搏斗时唱的 【雁儿落】 【得胜令】两段唱词,在音律上顿挫有力,依腔合律; 在曲辞上讲求本色,唱词中选用了当时的大量俗谚口语,显得通俗自然,质朴无华。

沈璟以信守格律而著称,但在这个作品之中,为了辞章的通畅,和表现人物思想感情的需要,却不死守格律,突破了自己规定的曲律的束缚。如在《叱邪》一出中,为了表现武松、武大、潘金莲的不同思想感情,和他们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突破了一出一调,每调一韵的格律,采用了中吕、南吕两个不同的宫调。为了辞章的畅通,采用了萧豪、家麻、支思三个变化的韵脚。

作品在结构和人物安排上,充分反映了作者双峰对峙,交相辉映的艺术构思。在情节上以武松和贾氏的活动形成两条齐头并进的线索,相互映衬。两条线索在十字坡交汇后构成了全剧的高潮。作者凭空撰出一个贾氏,使懦弱的武大与刚烈的武二; 淫荡的潘氏与忠贞的贾氏,犹如黑夜与白昼对比分明。同时又使得武大、武二、潘氏、贾氏,宛然成对。在结局中,招安与完婚双喜临门,这样的艺术处理,合乎我国人民讲求对称的美学追求,大团圆的结局照顾了观众的审美习惯。

剧情随人物命运的起伏,曲折多变,是此剧的又一特色。打虎英雄,一时成了都头,忽儿又沦为囚犯,忽儿又成了起义英雄,朝廷命官。随着人物命运的大起大落,戏曲的情节跌宕起伏,且处处伏笔,环环紧扣,使观众的心情随剧情的变化而张弛。产生了强大的艺术魅力。

《义侠记》处处强调啸聚的目的是“怀忠仗义”,“等待招安”; 提出臣民要恪守“忠孝”“贞信”的信条,而人主则要“不弃人”。这反映了作者“清平政治”的理想。同时,作者在剧中还虚构了一个在柴进家作客的叶子盈。他与柴进共患难,而不同志向,他怀忠仗义而不入梁山,当宋江送他路费时,他说:“你休将金宝饵英才,我今日原非为利来。”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者不赞成农民起义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