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剧曲鉴赏辞典·宋代剧曲·元代杂剧·张国宾《薛仁贵荣归故里》原文与翻译、赏析
【十二月】 敢则是一簇簇踏青拾翠,一攒攒傍陇寻畦,俺只见一道儿红尘荡起。元来的一骑马闪电奔驰,一从使都是浑身绣织,一将军怎倒着缟素裳衣。
【尧民歌】 呀!莫不是半空中降下雪神祗。他叫一声雄吼若春雷,(薛仁贵云)你休慌。我要问你句话哩。(正末唱) 吓的我心儿胆儿急獐拘猪的自昏迷,手儿脚儿滴羞笃速的似呆痴。禁也波持,身躯怎动移,我可便不待酒佯妆醉。
(薛仁贵云) 兀那厮。我问你咱。(正末唱)
【上小楼】蓦听的人言马嘶,威风也那猛势。吓的我战战兢兢,慌慌张张,只待要哭哭啼啼。这一壁那一壁,怎生逃避?好着我磕扑的在马前跪膝。
(薛仁贵云) 兀那厮,我问着你,您休推东主西的。(正末云) 小人也怎敢。(唱)
【满庭芳】 怎敢道是推东主西,我则怕言无关典,话不投机。
(薛仁贵云) 你可是土居也,可是寄居?当着甚么差徭?(正末唱) 孩儿每在龙门镇民户当夫役。(薛仁贵云) 您成群打夥。在这里做什么哩。(正末唱) 今日正百五寒食,上坟的都是同乡共里,吃酒用瓦钵和这磁杯。怕官人待要来敛科税,我去村头行报知。官人也,你但道的我便依随。
【快活三】 俺两个也曾麦场上拾谷穗,也曾树梢上摘青梨; 也曾倒骑牛背品腔笛,也曾偷的那生瓜来连皮吃。
【迓鼓儿】 他、他、他,从小里,他、他、他,不务老实。便把那枪儿棒儿强温习,偏不肯拽耙扶犁,常只是抛了农器演武艺,就压着那一班一辈。与他副弓箭能射,与他匹劣马能骑,更使着一条方天画戟。
【鲍老儿】 不甫能待的孩儿成立起,把爹娘不同个天和地。也不知他在楚馆秦楼贪恋着谁,全不想养育的深恩义。可怜见一双父母,年高力弱,无靠无依。那厮也少不的亡身短命,投坑落堑,是个不长进的东西。
【耍孩儿】 则你那老爹娘受苦你身荣贵,全改换了个雄躯壮体; 比那时将息的可便越丰肥,长出些苫唇的髭髟。我才咒骂了你几句你权休怪,也是我间别来的多年把你不认的。(薛仁贵云)我不怪你。恕下官不下马也。(正末唱) 哎! 你看他马儿上簪簪的势,早忘和俺掏斑鸠争攀古树,摸虾蟆混入淤泥。
【一煞】你娘可也过七旬,你爹整八十,又无个哥哥妹妹和兄弟。你爹也曾苦禁破屋三冬冷,你娘也曾拨尽寒垆一夜灰。饿的他身躯软,肝肠碎,甚的是肥羊也那白面,只捱的个淡饭黄虀。
【煞尾】 他从黄昏哭到明,早辰间哭到黑,哭你个离乡背井薛仁贵。可怜见你那年老的爹娘盼望杀你。
这是元杂剧中典型的 “发迹变泰” 类型的戏。是说绛州有一庄户人家子弟薛仁贵,不肯老实务农,却爱舞刀弄枪。适逢绛州招军,仁贵不顾年老父母的反对,毅然投军。他随军征伐,三箭定天山,杀退摩利支,功劳不小。总管张士贵浑赖他的战功,幸有监军杜如晦在战阵中亲眼所见,为薛仁贵作证,并经过张、薛二人比武,才确定了薛的大功。奉圣旨,薛仁贵加封为 “天下兵马大元帅”,并娶了徐茂公之女。仁贵衣锦还乡,路遇少年时伙伴,问知父母历年苦度光阴,急急赶回家中,父母妻子合家团圆。
唐代将领薛仁贵,新旧 《唐书》 皆有传,他应募入张士贵军,在征高丽的战争中,屡立战功,因而超擢。但此剧中 “三箭定天山” 并非征辽东事,而史载张士贵勇毅超人,也无冒功之事。宋元间说话人的节目中有 《唐太宗征辽》、《薛仁贵征辽事略》,将薛仁贵的故事加以演绎增饰,使他的故事增加了不少传奇色彩。此剧应是据小说改编。这里所选是第三折中部分唱词。剧中以正末扮演伴哥,以一介村夫的视角来看待薛仁贵发迹前后的变化。
寒食节,伴歌与村姑正要去看田苗,忽见一彪人马来到。【十二月】正唱这一在平静的农村中突然发生的情况。开始时,伴哥以为是寒食节“一簇踏青拾翠” 的游人们 “傍陇寻畦”,仔细看有一道红尘扬起,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来到。这里要注意的是 “一” 字的用法。“一” 字意义和用法很多,不待在此一一解释。这支曲中,“一骑马闪电奔驰,一从吏都是浑身绣织” 两句中的 “一” 字,作为副词,意思是: 一概,皆,全都。骑马的人全都速度快,说明人强马壮;从吏们全都穿着锦绣衣裳,一派富贵气象。而 “一将军怎倒着缟素裳衣” 中的“一” 字,却是量词,即 “一个” 的意思,这与前三句的 “一” 字用法不同。据史书与小说记载,薛仁贵喜穿白袍,即“缟衣素袍”。细心的读者必定发现,这一曲中每句都是“一” 字打头。“敢则是”、“俺只见”、“元来的” 是衬字,可不计。这是元曲形式中的 “嵌字格”,可嵌入数字,也可嵌入别的字。这一曲嵌入“一” 字,并置于句首,读来铿锵有力,加强了感情色彩,强调村夫见到这不平常事情时的惊讶。
【尧民歌】 与 【上小楼】 写村民见到薛仁贵时的惊惧之情。“雪神衹” 形容薛仁贵这个白袍将军,“吼若春雷” 形容其声音雄壮。“吓的我” 以下几句则写他被“雪神衹” 问话吓得战战兢兢、昏头昏脑、动弹不了。当薛仁贵再次发问时,他更吓得要哭、要逃,“这一壁,那一壁”,又怎生逃得了! 只好 “磕扑的” 跪在马前。这两曲笔墨酣畅地写村夫的惊恐,却是衬托出薛仁贵衣锦还乡时的气派,这样的描写角度,比细细刻画他的衣帽、“头踏”,更有震慑力。所用村俗语符合人物的身份,而且虽是俗语,却也是经过锤炼的形象化的语言,如 “心儿胆儿”、“急獐拘猪”、“手儿脚儿”、“滴羞笃速” 等,都很生动地写出战兢兢浑身发抖,痴呆呆似昏似醉的样子。
【满庭芳】 写薛仁贵与村夫的一问一答。村夫告诉薛仁贵,正当寒食节,乡里们都去上坟,“吃酒用瓦钵和这磁杯”。他万万没有想到昔日的伙伴荣归故里,还以为是官人来敛科税。纯朴而闭塞的村落中,村民也只有在科税问题上才与官府打交道,此外,他想象不出还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在村夫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薛仁贵不去投军,也会与他一样,甚至更差。这是一种暗喻,也是 “发迹变泰” 型故事给人的启示。
薛仁贵是认识他的,所以试探着问他是否认识薛大伯家的薛驴哥。伴哥自然想不到眼前天神般神气活现的将军就是驴哥,于是他实话实说了。从 【快活三】、【迓鼓儿】 两曲中可以知道薛驴哥与这个庄户人相当熟识,曾一起拾谷穗,摘青梨,倒骑牛背吹牧笛,悄悄地偷人家的生瓜吃,总之,农村孩子调皮捣蛋的事,少不了他们。不过,薛驴哥有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不务老实”,不肯做农活,“常只是抛了农器演武艺”,能射弓箭,骑劣马,使画戟。在农村,这就是不本分,不老实。常言道: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薛驴哥投军后如果没有发迹,只是普通一兵,能比伴哥强多少? 而他的父母妻子却要付出很大代价。所以,习武投军是一种选择,更是一种对生活的挑战,是有风险的。这便是旁人认为 “不老实” 的缘故。
薛仁贵问起他父母的情况,引起伴哥的满腔义愤,【鲍老儿】 曲连说带骂,说薛驴哥全不想养育之恩,“也不知他在楚馆秦楼贪恋着谁”,咒他是个 “亡身短命,投坑落堑” 的不长进东西。这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吗? 但这正是作者要的喜剧效果。薛仁贵经他一骂,自然生气,问他是否认得薛驴哥,他居然说认得,还要 “去他那鼻凹里直打上五十拳”,这就更增加了笑料。当他知道面前正是薛驴哥时,伴哥一面道歉,还说 “自己也不曾说什麽”,想要浑赖。不过,这时他倒松了口气,毕竟是少年时伴侣嘛,能把他怎样? 【耍孩儿】 曲是他解释为什么会出言不逊,一是因为 “你那老爹娘受苦你身荣贵”,再是因为薛面貌改换: “比那时将息的可便越丰肥”,还长出了胡须。有趣的是,当薛不下马与他见礼时,他的心中很不平衡,“你看他马上簪簪的势” 一句,与前面 “雪神衹”、“威风那猛势” 之类的形容词,有多么的不同! 这是人之常情,薛因为发迹,当了大元帅,自然瞧不上旧时的伙伴;伴哥发现雪神衹原来是那个 “不老实” 的驴哥,也对他忘本摆谱不满意: “早忘和俺掏斑鸠争攀古树,摸虾蟆浑入淤泥。”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一煞】 和 【煞尾】 叙述薛仁贵父母在儿子投军后艰苦辛酸的生活。古代社会交通不便,尤其偏僻的农村,十分闭塞,往往有尽忠不能尽孝的情况。因此古人有云: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使有些人功名成就却终身抱憾。薛之父母为儿子的发迹变泰是作出牺牲的,所幸薛仁贵衣锦荣归时父母尚健在,还能享受晚福。
这一折写伴哥的心理变化十分成功,从过清明节的心情轻松愉快,到遇见 “雪神衹” 时,被他的气派所震慑,惶恐、战栗,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他知道这个 “官家” 原来就是儿时玩伴驴哥时,神经放松下来了,却又渐渐生发出对这位贵人的不满,不满他架子大,忘了本,还不满他让父母受尽了苦。这是一次充满戏剧性的会见,作者很熟练地用唱词把握住戏剧节奏,虽然不能看到、听到演员的唱和做,但细细品味,也能想见其艺术效果。其语言更能见出作家的艺术素养,通篇是乡民的家常话,通俗易懂,却是如此传神,真说到人的心坎儿里去了。还有,读这几曲唱词时,不禁令人想起睢景臣的散套《高祖还乡》来了。同样都是写衣锦还乡,也同样是通过一个乡民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用过去与现在作比较,写法上有不少相似之处。睢景臣年代比张国宾晚,很可能受此剧写法的启发。不过,这一折中,对薛仁贵虽然稍有些讽刺与责备,总体上还是肯定这种衣锦荣归的现象。对于薛仁贵通过奋斗而改变自己和家庭的社会地位,更是持赞赏态度。而睢景臣的套曲对高祖还乡却是持批判和讽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