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记·打桃》原文与翻译、赏析

古典剧曲鉴赏辞典·明代剧曲·明代传奇·史槃《樱桃记·打桃》原文与翻译、赏析

【一江风】 (旦)觑新荷,贴水如绮罗,那得花开朵,好景无多。夏至春归,独有榴悬火。薰风换钱大,又毒杏都成果,柳条似线吹袅娜。

【绣带儿】(旦)伊须去替我把房栊上锁,还教瞒过莺哥。嗔他处会付言,喜他时趣在闲嗑偷睃。园林初夏无不可,最关情燕交和。穿花处浑如锦梭,堪怜你双双何事奔波。

【粉蝶儿】 (生)文场战罢气消磨,浪走青城寄轼轲,犹如越鸟宿南柯。感他骨肉怜卑末,真把我,如宾入幕。小生昨日见妹子青山刷翠,秋水凝波,种种可人,使我情思迷恋,神魂飘散,教小生怎样消遣也。姨娘呵,昔乡间曾许男和女,今日里还称兄妹,怕终防我孤男寡女,要瞒人合镜抛梭。

【醉宜春】 (旦)金鹅,池塘幽雅,奈草池夜雨,溅湿凌波。(占)小姐,这樱桃比前大多了。(旦)樱桃近可,日影斜颜色无多。(占)小姐,前日还多,如今一发少了。(旦) 知么,况兼鸟雀屡经过,留得珊瑚几颗。(占) 只有这个了,待我掇过梯子摘下来。(旦) 呆丫头,这树小怎用梯子,取竿儿打下来便是。(占) 这是了,待我取竿子来打。(旦) 只把小竿数尺,打将他堕。(占打樱桃入书案介)

【锁窗绣】(生)呀,这樱桃抛却谁何。(立高看介)呀,就是我心中那娇娥。(占)墙内有人说话,听他是那个在那里。(生) 想他分明托物,动我心窝。不然当做潘安掷果,且济相如片时之渴。(占)小姐,是谁?(旦)是那个。(占) 丘相公么? (旦) 果然是他。(生) 听莺喉说果然是他。

【大节高】 (旦) 原来是丘五哥哥。(生)贤妹,多谢樱桃。(旦) 那得个樱桃来谢我。(生)这不是樱桃? (旦) 瓶儿,那边也有樱桃么。(占)没有。(旦)方才个,打着他,向书窗落。不然那得樱桃颗,拈擎手上为奇货。寄与多才莫弄错,这些儿怎救得他饥饿。

【尾声】 (生)好无奈些愁来大,搅人肠几时贴妥,把一个伶俐丘生弄得个投下落。

《樱桃记》讲述的是唐末书生丘奉先与表妹穆爱娟的爱情故事。丘奉先和好友高凭同赴科考,途中与黄巢结拜,共至京都。榜发后高凭得中,丘、黄二人尽皆落第。奉先往访姨父母豫州刺史穆青夫妇,留住其处。穆家小姐爱娟偕侍女瓶儿到花园中打樱桃,樱桃落到奉先书案上,奉先认为表妹是借物挑逗,遂与之隔墙对答。二人吟诗唱和,彼此有意。一日正秘密相会,不意为穆青撞破。穆青赶走奉先,将女儿许配神策都将军管南仲之子管晏。时黄巢因订有婚约的酒家女丁香遭管晏强夺,已愤而投入起事的故友王仙芝军中,得知丘奉先之事,带人劫出爱娟,送到华州刺史高凭处,又假造现场,使人以为爱娟已死。后丘奉先得中状元,奉旨与管晏同往征剿黄巢。高凭让爱娟和奉先相见,说明真相。奉先感念黄巢恩义,托病不行。管晏独自进兵,为黄巢所杀,管南仲因而上本参劾奉先,朝廷却不予追究。最后高凭奏请招安黄巢获准,丘奉先一家亦获团圆。这里的套曲叙写了爱娟领侍女瓶儿在园中打樱桃,恰与丘奉先隔墙相遇的有趣经过。

【一江风】 和 【绣带儿】 两曲在穆爱娟的游赏中自然展开,以精炼的笔墨描绘园林景色,写出春末夏初的节令特点,为以下情节的展开设置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环境氛围。穆爱娟偕同侍女瓶儿步出闺房,来到花园。此时的园中,新荷初绽,榴花似火,红杏挂枝,柳丝飘扬,新燕穿花拂柳来往奔波,一派繁荣鲜丽景象。穆爱娟既为 “园林初夏无不可”、风景处处怡人而欣喜,又因良辰易逝、“好景无多” 而牵出一丝淡淡的哀愁。曲辞中 “薰风” 为暖风; “换钱大” 之 “钱” 系指荷钱; “毒杏” 之 “毒” 通 “熟”,为成熟之意; “伊” 在此处意为你,是对瓶儿的直呼; “房栊” 原为窗棂,这里转用以泛指居室; “莺哥” 同 “鹦哥”,系鹦鹉的别称; “嗔” 有嗔怪、讨厌之意; “付言” 疑为 “忖言” 之讹,原意是说鹦鹉能猜测人言语中的含义; “闲嗑偷睃” 则是指鹦鹉无事时喜说些闲话,且会偷眼观察人的举止。“伊须去替我把房栊上锁,还教瞒过莺哥” 意思是说锁门时不要让伶俐的鹦鹉探知踪迹,免得它泄露出去,引来不便。这几句暗用唐朱庆馀《宫中词》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的诗意,与“最关情燕交和” 等句相应,含蓄地表现出青春少女不欲为人窥知的曲折心事。

下一曲 【粉蝶儿】 转而叙写与爱娟主婢一墙之隔的丘奉先独坐书斋胡思乱想的景况。丘奉先科考落榜,意气消沉,来到青城姨父母处聊且寄身,因而有 “文场战罢气消磨,浪走青城寄轼轲,犹如越鸟宿南柯” 之叹。句中 “浪走” 为胡乱投奔之意; “轼轲” 义不详,疑为 “轗轲” 之误,“轗轲” 同坎坷,“寄轗轲” 意指丘奉先以坎坷之身寄居戚友处; “犹如越鸟宿南柯” 句源出 《古诗十九首》 的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借越地之鸟习于在靠南的枝头栖息这一现象形象地展示游子的乡愁。不得志的丘奉先由于得到姨父母的亲切照应,生活暂时安定下来,因而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他感谢姨父母毫不见外,真是将自己当作亲骨肉一样看待。句中“卑末” 为丘奉先的自我谦称; “如宾入幕” 原指幕僚参与机密,这里转用来形容姨父母一家与丘奉先相处的亲密无间。曲中的几句科白直截了当地道明了丘奉先的心事,他在与姨父母一家相处的过程中,对表妹爱娟一见钟情,只觉 “情思迷恋,神魂飘散”,难以自持。想起往日之事,丘奉先不由暗生怨怼。姨母昔年在乡间已将爱娟许配给自己,可至今却还只是让二人兄妹相称,看来是信不过他们,怕名分一定,这对孤男寡女会背着人干出荒唐的事来。句中 “合镜” 典出唐孟棨 《本事诗》,南朝陈乐昌公主在国破时与丈夫徐德言离散,此前两人打破一面铜镜,各执其半,后终于两镜合一,夫妻团圆; “抛梭” 典出 《晋书·谢鲲传》: “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 合而言之,“合镜抛梭” 是指丘奉先与爱娟私下欢会调情。这一段将丘奉先在此时此地的所喜所忧所疑所虑真切细致地传达出来,为下面他与穆爱娟的喜剧性接触设置了一个特定的心理基础。

随后的一曲 【醉宜春】 曲辞同科白混杂,景物摹绘与动作描写交融,以清新直白的语言叙述了穆爱娟主婢竿打樱桃的前后过程。“金鹅,池塘幽雅,奈草池夜雨,溅湿凌波” 几句紧接 【一江风】 和 【绣带儿】 两曲,既渲染了金鹅池塘的清幽静谧,又通过景物转换暗中说明了爱娟主婢在园中行进的状况。三国时魏曹植《洛神赋》 有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的描写,后因以凌波代指女子的纤足。这里的 “奈草池夜雨,溅湿凌波” 两句是说夜来雨过,池边积水,爱娟主婢走路一不小心就溅湿了鞋袜。以下的情节在爱娟和瓶儿的对话中展开,自然交代了 “樱桃近可,日影斜颜色无多” 和 “鸟雀屡经过,留得珊瑚几颗” 的景况。句中 “近可” 约相当于今日习语还行、挺好之类,“珊瑚” 为珊瑚珠的略语,借以比喻红艳可人的樱桃。樱桃虽差强人意,但时至暮春,生长期将过,又加上鸟雀啄食,在渐斜的日影下看去,已是颜色衰淡,所剩无多了。质直平淡的答问中蕴蓄着一腔惜春伤时的怅惘之情,与 【一江风】 两曲的感情基调上下贯串,吻合一致。最后曲辞仅以 “只把小竿数尺,打将他堕” 两句叙写打樱桃的行动,便随着剧情的发展而推进到下一曲。

瓶儿打下的樱桃飞过墙垣,正巧落在丘奉先书案上,当即引起他的猜疑,【锁窗绣】 表现的就是丘奉先得知隔墙打樱桃者为意中人后所产生的一系列大胆的胡思乱想。他始则惊,不知是何人抛过樱桃来: “呀,这樱桃抛却谁何。” 登高望见爱娟,继之以喜: “呀,就是我心中那娇娥。” 狂喜之下,绮念顿生,幻想连连: “想他分明托物,动我心窝。不然当做潘安掷果,且济相如片时之渴。” 曲辞中 “潘安掷果” 典出 《晋书·潘岳传》,晋代潘岳字安仁,后省称为潘安,他相貌英俊,乘车出门,遇到的妇女争相往其车上抛掷果实,以示爱悦; “济” 为解救之意; “相如片时之渴” 典出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汉代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疾,而口渴即是此病主要症状之一。迷乱之中,丘奉先自作多情地以为穆爱娟是有意抛来樱桃,托物寄情,借此打动其心; 要么就是掷果以传达喜爱之意,顺便让他品尝一下时令鲜果,聊解口渴。正当他胡乱猜测之际,又听到爱娟与瓶儿燕语莺声的对话,此时爱娟已发现了墙那边的丘奉先,故以 “果然是他” 之语回答瓶儿的问询。

在紧接而至的 【大节高】 中,丘奉先与穆爱娟言语往还,接谈起来。经过一番周旋,丘奉先才弄清楚,原来樱桃只是爱娟主婢“方才个,打着他,向书窗落”,偶然落进书斋之内的,其中并不包含他想象出来的缠绵之意; 而像他这样奇货可居似的将樱桃拿在手上,在对方眼中多少有些滑稽。爱娟心中对奉先颇具好感,但出于女儿家的矜持,不肯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反而故意作出冷漠的姿态,甚至以略带讥嘲的口吻调侃说: “寄与多才莫弄错,这些儿怎救得他饥饿。” 句中 “多才” 为昔时女子对男子的称呼,“他” 疑为 “你” 之误,或视为无实际意义的语气助词亦可。几颗樱桃既不能疗饥,又无以慰情,方才还处在浪漫幻想中的丘奉先蓦然遭此打击,只觉心烦意乱,一腔情思无处排遣。【尾声】 所表露的便是他这种六神难安的心理情绪。其中 “贴妥” 有稳定、妥当之意; “投” 应为 “没” 之误,“没下落”即没下场、难以收拾。丘奉先情到深处,饱尝相思之苦,愁绪萦怀,牵肠挂肚,已经无法解脱。一个聪明伶俐的书生弄得个“多情却被无情恼” 的结局,其懊恨、失落、尴尬与抑郁之情颇不难想见。

这出戏以打樱桃为中心枢纽,围绕这一关键性的戏剧活动来组织情节,安排曲辞。套曲简略叙写打樱桃事而详尽铺排此前此后剧中主要人物的情绪心理,在刻画环境、交代情节的基础上深入开掘人物思想情感,凸显出几个富于个性的生动形象,使得戏剧情节成为人物性格自然展开的载体。明代著名戏剧理论家王骥德《曲律》中有云: “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数,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后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后可施结撰。” 衡诸以上套曲,其起承转合各处均以剧情演进为依归,层次井然,有条不紊,确是明白了这一作曲之道的,谓之深于戏情曲理,当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