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诗·卢仝》原文与赏析

卢仝

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调黄锺。森森万木夜殭立,寒气赑屃顽无风。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初疑白莲花,浮出龙王宫。八月十五夜, 比并不可双。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轮中。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摧环破璧眼看尽, 当天一搭如煤炲。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以万古不可开。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星如撒沙出, 争头事光大。奴婢炷灯看。揜菼如玳瑁。今夜吐焰长如虹,孔隙千道射户外。

玉川子,涕泗下, 中庭独自行。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皇天要识物, 日月乃化生。走天汲汲劳四体, 与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吾见阴阳家有说,望日蚀月月光灭,朔月掩日日光缺。两眼不相攻, 此说吾不容。又孔子师老子云: 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则丧明。幸且非春时, 万物不娇荣。青山破瓦色, 渌水冰峥嵘。花枯无女艳, 鸟死沉歌声。顽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又闻古老说,蚀月虾蟆精。径圆千里入汝腹,如此痴騃阿谁生?可从海窟来,便解缘青冥。恐是眶睫间,揞塞所化成。黄帝有二目, 帝舜重瞳明。二帝悬四目, 四海生光辉。吾不遇二帝, 滉漭不可知。何故瞳子上,坐使虫豸欺?长嗟白兔捣灵药,恰是有意防奸非。药成满臼不中度,委仁白兔夫何为?忆昔尧为天,十日烧九州。金烁水银流, 玉煼丹砂燋。六合烘为窑,尧心增百忧。天见尧心忧,勃然发怒决洪流,立拟沃杀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见万国赤子戢戢生鱼头。此时九御导九日,争持节幡挥幢旒。驾车六九五十四头蛟螭虯,掣电九火辀。汝若蚀开龃龉轮,衔辔执索相爬钩,推荡轰渴入汝喉。红鳞焰鸟烧口快,翎鬣倒侧声醆邹。撑肠拄肚礧礧如山丘, 自可饱死更不偷。不独填饥坑,亦解尧心忧。恨汝时当食,埋头擫脑不肯食,不当食, 张唇哆嘴食不休。食天之眼养逆命, 安得上帝请汝刘?呜呼!人养虎;被虎食。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类,一一自作孽。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想天不异人, 爱眼固应一。安得常蛾氏, 来习扁鹊术?手操舂喉戈, 去此睛上物。初既犹朦胧, 既久如抹漆。但恐功业成, 便此不吐出。

玉川子又涕泗下, 心祷再拜额搨沙土中。地上虮虱臣仝, 告诉天皇。臣心有铁一寸, 可刳妖蟆痴肠。皇天不为臣立梯磴, 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扬天光。封词付与小心风,越排阊阖入紫宫。密迩玉几前,劈拆奏上臣仝顽愚胸。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东方苍龙, 角插戟, 尾捭风。当心开明堂,统领三百六十鳞虫, 坐理东方宫。月蚀不救援,安用东方龙?南方火鸟赤泼血,项长尾短飞跋刺,头戴弁冠高达枿。月蚀鸟官十二度,鸟为居停主人不觉察。贪向何人家?行赤口毒舌。毒虫头上吃却月,不啄杀。虚眨鬼眼赤明, 鸟罪不可雪。西方攫虎立踦踦,斧为牙, 凿为齿。偷牺牲,食封豕。大蟆一脔,固当软美,见似不见,是何道理?爪牙根天不念天,天若准拟错准拟。北方寒龟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蛇筋束紧束破壳。寒龟夏鳖一种味,且当以其肉充臛。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不中钻灼与天卜。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布巾?天失眼不吊,岁星胡其仁?荧惑矍铄翁,执法大不中。月明无罪过,不纠蚀月虫。年年十月朝太微,支卢谪罚何灾凶?土星与土性相背,反养福德生祸害。到人头上死破败,今夜月蚀安可会?太白真将军,怒激锋芒生。恒州阵斩郦定进,项骨脆甚春蔓菁。天唯两眼失一眼,将军何处行天兵?辰星任廷尉, 天律自主持。人命在盆底,固应乐见天盲时。天若不肯信,试唤皋陶鬼一问。一如今日三台文昌宫作上天纪纲。环天二十八宿,磊落尚书郎。整顿排班行, 剑握他人将, 一四太阳侧, 一四天帝旁。操斧代大匠, 两手不怕伤。弧矢引满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痴牛与騃女,不肯勤农桑。徒劳含淫思,旦夕遥相望。蚩尤簸旗弄旬朔,始鎚天鼓鸣珰琅。枉矢龙蛇行,眉目森森张。天狗下舔地,血流何滂滂?谲险万万党,搆架何可当?眯目衅成就,害我光明王。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指麾万国悬中央。此外尽扫除,堆积如山岗,赎我父母光。当时恒星没, 殒雨如迸浆。似天会事发, 叱喝诛奸狂。何故中道废,自遗今日殃?善善又恶恶, 郭公所以亡。愿天神圣心, 无信他人忠。

玉川子词讫, 风色紧格格。近月黑暗边, 有似动剑戟。须臾痴蟆精,两吻自决坼。初露半个璧, 渐吐满轮魄。众星尽原赦, 一蟆独诛磔。腹肚忽脱落,依旧挂穹碧。光采未苏来,惨淡一片白。奈何万里光,受此吞吐厄。再得见天眼,感荷天地力。

或问玉川子:孔子修《春秋》,二百四十年,月蚀尽不收。今子咄咄词,颇合孔意否?玉川子笑答:或请听逗留。孔子父母鲁,讳鲁不讳周。书外书大恶,故月蚀不见收。余命唐天, 口食唐土。唐礼过三,唐乐过五。小犹不说,大不可数。灾沴无有小大瘉, 安得引衰周,研可否?日分昼,月分夜,辨寒暑。一主刑,一主德,政乃举。孰谓人面上, 一目偏可去?愿天完两目, 照下万方土。更不瞽, 万万古。

卢仝为中唐韩(愈)孟(郊)诗派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以诡奇、怪异、轻松著称,《月蚀诗》是他的代表作品。韩愈对此作十分倾倒,专门写了《效玉川子月蚀》, 以示倾慕之意。

卢仝这首《月蚀诗》,构思奇特,形象光怪陆离,句式长短不齐,参差怪异,短至三字,长至十余字,散文句式与诗歌句式夹杂运用,行文极其自由,极力驰骋,极尽纵横捭阖变化之能事。因此,可将此诗看作是唐代散文诗的代表。

全诗共分五段。

首段写月蚀的时间和月蚀时的具体情景。据韩愈和诗,这次月蚀发生在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庚寅)十一月十四日三更时分。卢诗中“斗柄插子”是指北斗星的斗柄(即招摇星)指向子位。据《淮南子·时则训》:“仲冬之月,招摇指子。”仲冬之月即十一月。又“律调黄锺”也是指十一月,据《礼记·月令》仲冬之月:“其音羽,律中黄锺。”简单交代清楚月蚀发生的时间后,诗即以全力描绘月蚀景象。先写未蚀时月光的皎洁可爱。仲冬之时,天气已很寒冷,所以森森万木僵立在夜气之中,虽然这天晚上没有刮风,但寒气凛冽,砭人肌骨。一个灿烂的银盘从海底跃出,照耀千家万户,也照到诗人卢仝的草屋东边。天色深青带红,空气似乎凝滑而不流动,冰光闪烁,寒雾朦胧。这轮明月刚升起时,几乎要使人疑心是一朵洁白的莲花悠然地从龙宫里浮现出来呢。即使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明月,也比不上今晚如此皎洁可爱啊!这是欲抑先扬,越是将未蚀时的月亮写得皎洁可爱,越令人感到月被蚀之可恨。这样带着较强烈的感情来写,便更易动人。接着描写月蚀发生时的景象。当怪事发生时,看到一个怪物来到月轮中吞食,月轮顿时象被壮士用斧头砍坏,月中桂花树也好象雪山被风摧毁一样。一面能照见肝胆的百炼明镜,竟平白无故地被寒灰埋住;一颗刚从龙脑飞出的璀灿宝珠,却无端地被埋入蛤蚌壳中。摧环破璧眼看一轮明月将被蚀尽,只剩下象煤灰那样的一线儿挂在当空。顷刻之间月亮就要消踪灭迹,似乎万古千年再也不会重现。没有料到最神圣的东西,竟被弄得这样狼狈。星星却象撒沙一样撒得满天都是,都争着要显示自己的光亮。奴婢们点起油灯来看月蚀,这时月亮好象被苇帘遮掩住似的成了玳瑁的颜色。而今夜油灯却大放光明,吐出的光焰竟如长虹一样,透过纱窗的千道孔隙直射到窗外很远的地方。这部分描写得极其深入细致,靠了众多的异常贴切的比喻,把月蚀的过程再现了出来。而星如撒沙、油灯吐焰如虹的衬笔用得更加精彩,不仅能更加反衬出月蚀之严重,还含有言外之意,更耐人寻味。比如油灯吐焰如虹的衬笔,有论者就认为是“写小人得志,令人气索”。

二段写玉川子的心理活动,严厉声讨虾蟆精蚀月之罪。又分五层:一层慨叹天公不能自保其眼,又怎能行其道?玉川子看到了月蚀如此严重,不禁涕泪交加,独自在院子里踯躅不安。想起天上的日月,乃是太阳精和太阴精。皇天为了要辨识万物,才生出日月来的。日月在空中不顾疲劳,不停地汲汲奔走,是替天公做眼睛给世上带来光明的。如今天公连眼睛都不能自保,又怎么能推行其道呢?我曾听见阴阳家说过,十五那天,太阳蚀月,月光就灭了;初一那天,月亮蚀日, 日光就缺了。这种说法我是不能容忍的,天的两只眼睛怎么会相互攻杀呢?我又曾见孔子的老师老子书上写道:五色令人目盲。我也担心天公象人一样,好色就会引起失明。幸亏如今不是春季,万物还不在娇艳繁荣的时候。青山只是象破瓦一样的颜色,渌水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层。百花也枯萎了,没有妇女一样的艳色;鸟儿也冻死了,歌声早已沉寂。凛冽的严冬有什么美色,偏偏使天公瞎了一只眼睛?诗人将日月看作是天的双目,将月蚀比成天公瞎了一目,并追究盲一目的原因,既否定了阴阳家两目相攻之说,也否定了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之说。这样写,都是为了突出下文虾蟆食月的罪行,又是另一种反衬笔法。二层刻划蚀月虾蟆的丑恶形象。诗人曾听过古老的传说,蚀月的原来是一只虾蟆精。直径千里的圆月都会被这虾蟆吞入腹中,这样痴騃的狼抗大物究竟是什么东西生出来的?可是从海窟中生出来,所以懂得沿着青天爬行?恐怕是天公的目眶和睫毛之间,被堵塞不通气而化成的。通过几种设想,推测虾蟆精产生的原因,真能发人遐想。三层深入追问天公纵使虾蟆蚀月的原因。黄帝有一双眼睛,帝舜眼中有双瞳显得格外明亮。二帝睁大四只眼睛,使四海之内生出无限光辉。我如果不遇上二帝,还懵懵懂懂地不知道眼睛的重要。如今知道眼睛如此重要,为什么皇天的瞳仁上,竟然听凭虫豸如此欺侮?我常常慨叹让白兔在月亮中捣灵药,恐怕是有意防止奸凶之徒的措施;但如今白兔药虽捣成并装满了药臼,却没有完成防奸的任务,委任白兔又是为了什么?从虾蟆蚀月又联想到二帝四目和白兔捣药,使诗意又拓深了一步。四层的联想更为奇特,责问虾蟆当尧为帝十日并出时为什么不食肆虐逞威的九日。诗人说,当我回忆起从前尧为帝统治天下时,十日并出,烧灼九州,金属融化,水银流淌,玉石销烁,丹砂炼焦。宇宙变成一座热烘烘的大窑,帝尧心中充满忧虑。皇天发现帝尧如此忧虑,勃然大怒,放出洪流,准备立即淹杀九只日妖。天宇高迥,日妖逃走,皇天没来得及将九只日妖淹死,但却将地下万国百姓都淹死变成了鱼。这时候九个御者导引着九只日妖,打着节旄,挥动幢旛,驾着六九五十四头蛟龙,九辆车子上喷火闪电,真是不可一世。虾蟆精啊,如果你在这时蚀开参差的车轮,衔住辔绳抓住缰索,钩爬住这九只日妖,訇轰一声吞入你的喉咙,红鳞焰鸟入口真畅快,翎毛倒卷声难出,那时节,你就会撑满肠肚大腹鼓鼓如山丘,自可吃得饱饱的再也不会去偷嘴。不但能填满你那饥饿的坑壑,还能解除帝尧心中的忧虑。可恨的是,你当吃的时候却埋头低脑不肯吃,而在不当吃的时候,却又张嘴咂舌吃个不停。你吃掉皇天的眼睛,养活你这奸逆的命,上帝怎能将你留?读了这样的诗句,简直要使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我们不禁要惊叹卢仝的想象力竟然如此丰富,情节如此荒诞不经而又有根有据,他的根子深深地扎在我国民族神话的土壤里,同时跟虾蟆食月又扣得那么紧。从遥远的上古洪荒时代直到眼前,时间的跨度那么长;从茫茫的无边天宇到在地上流涕的玉川子,空间的跨度那么大;但联系得那么自然,那么紧密。真可以称得上是“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刘勰《文心雕龙·辩骚》)了。五层诗人展开议论,提出“恩非类”会造成“自作孽”的严重后果。诗人指出,人养育了老虎,结果反被老虎吃掉;天待好虾蟆,结果反被虾蟆弄瞎眼睛。可见施恩于不该施恩的对象,实际上是自己作孽自己受。我曾看见害眼病的人,一定要寻找良医给他治疗。我想皇天跟人是一样的,爱护他的眼睛照理也应当一样。怎么能够让月中嫦娥,来学习扁鹊的医术?手中拿着一件医疗器械,去掉眼睛上这一害物。谁料开始时还朦朦胧胧的,时间一长反而黑如抹漆。我只担心一旦医治成功,将毒蟆杀死,反而吐不出月轮了。这部分写诗人反复考虑,处处替皇天着想,体现了他的一片忠心。

三段写玉川子向上帝历数天上星宿都不忠诚,不能为天杀死妖蟆,而他却忠心耿耿,誓杀妖蟆。诗人说,我玉川子又涕泪滚滚而下,额头搨在沙土中诚心再拜祷告。地上象虮虱一样的小臣卢仝,向天皇控诉。我心中藏有一寸长的铁刃,能刳断妖蟆的痴肠。皇天不为我专门设立天梯和石磴,我血肉之身躯无法飞上天庭,宏扬天光。只好写一谏疏交付给细心的风神,让他带着谏疏排开天门进入天宫,秘密地将谏疏送到上帝玉几前,拆开奏章表达小臣卢仝愚顽的心意。我大胆地冒死干预天上之事,代皇天谋划杀死妖蟆的长策。据我看,东方苍龙,虽然头上生着象戟一样锐利的角,虽然尾巴能够扇风,他还大开明堂,威风凛凛地统领三百六十鳞虫。可是他坐镇在东方宫,发生月蚀却不能救援,这样,还要东方苍龙何用?再说南方的火鸟吧,他身上红得象泼血,颈项长尾巴短, 飞起来泼剌泼剌的,头上还戴着高高的帽子。月蚀发生后,侵入鸟宫十二度,火鸟作为居停主人难道会一点不觉察?他又贪玩窜到那家去了,在那里赤口毒舌地乱摆山海经?毒虫已在他头上吞吃了月亮,他倒心安理得,不去啄杀这吃月的毒虫?空眨着一双赤红的鬼眼。火鸟渎职之罪是决不可原谅的!西方的攫虎很凶猛地站着,门牙象斧头,辅齿象凿子。他常常偷吃祭祀的牛羊,一口吞得下整头大猪。照理妖蟆身上的肉,又软和又鲜美;他却看见了只当没看见,这是什么道理?他是皇天的爪牙之臣,却根本不关心皇天。天公如果打算让他来杀毒蟆救月蚀,肯定是打算错了。北方的寒龟被蛇缠住,龟头缩入壳中好象蹲监狱一样,蛇越缠越紧几乎把龟壳都缠破。寒龟和夏鳖是一样的滋味,既然寒龟如此畏缩无用,干脆将他的肉做成羹菜。龟壳也别无用处,只能用来垫床脚,根本不配用来钻灼和占卜。以上将东南西北四方之神都否定掉了,他们都不忠于天,不关心天的死活。以下再历叙其他星宿对于月蚀的态度。岁星是主管人间福德之事的,可他却封反覆无常的董秦当官,残忍地使廉洁贫士黔娄死后衾不蔽体(黔娄为战国时齐国隐士,家贫,不求仕进,齐、鲁之君聘赐,俱不受;黔娄死,曾子往吊,见以布被覆尸,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曾子曰:“邪(斜)引其被则敛矣。”黔妻曰:“邪而有馀,不如正而不足也。”)。皇天失去一眼他不去凭吊,岁星怎么能称得上仁慈?荧惑星是一个矍铄老翁,执法却极不公正。月亮放出光明并无罪过,蚀月毒虫他却不去纠弹处分。年年十月朝见太微星,总要贬谪处罚一批官员,他为什么那么凶狠?土星又与土性相违背,反养福德产生祸害;行到谁的头上,谁就要遭灾到霉,今夜发生月蚀又怎能会他?太白星主杀伐,所以是真将军,当他激怒时就会锋芒毕露。而叛藩斩杀神策将郦定进,难道郦的颈骨比春藤还脆吗?皇天只有两眼如今已蚀瞎一眼,你太白将军人间的事都管不了,又将在何处行天兵来讨伐妖蟆呢?辰星担任廷尉官。自然应当主持天上的刑律。可是冤死者正不知有多少,人命好象处在覆盆底下,天道如此黑暗,当然应当乐于见到天公瞎眼了。皇天如果不信的话,试唤掌刑律的皋陶鬼魂来一问便知。只有如今的三台文昌宫堪作上天的纪纲。环天二十八个星宿中,最光明磊落的是尚书郎。他整顿朝纲,排好班行,握着宝剑, 由他人扶将,四个一行排在太阳的侧面,另四个一行排在天帝的旁边,拿着斧头代替大匠,两手不怕负伤。而天狼星尽管明煌煌地发亮,但他拉满了弦不去射天狼,反而来射人!牵牛星和织女星,不肯勤谨地从事农桑, 只是徒劳地饱含着淫恩,日日夜夜遥遥相望。蚩尤旗这个彗星, 只知道簸旗弄日月, 把天鼓搥得震天响;他枉自排列在龙蛇的行列里,森森地睁着怒目,只想杀伐。天狗星下舐大地,给大地带来巨大灾难,弄得血流成河。天狗繁殖出万万条险谲的狗类,打起架来何可抵当?天公昧了一目仇衅便产生了,这样更加害得天王不能施放光明。请只要留下一个北斗星来帮助北极星,指挥着万国,让他悬挂在天宇的中央。除此之外,天上所有星宿全部摘除,让他们堆积如山冈, 以便赎取皇天的光明。想当年恒星被蚀没时,天下暴雨如岩浆迸发,似乎那时皇天由于发生了怪事,大声叱喝起来准备诛杀奸狂之徒。但不知什么缘故又半路上废弃掉,从而形成今天的灾殃。降福于善人而降罪于恶人,这是必然的规律,郭公因而灭亡。希望天神的圣心,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假忠。以上历数天上许多星宿,也大多不关心皇天,不能挽救天盲。这一段实际上是诗人的愤词,他假借对天上众星宿的揭发批判来暴露人间的罪恶,他的矛头所指显然是那些贪官污吏、奸臣悍将以及阉宦和叛藩。这是一首寄慨遥深的优秀诗作。可是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后七子首领王世贞却说:“玉川《月蚀》是病热人呓语,前则任华,后者卢仝、马异,皆乞儿唱长短急口歌博酒食者。”(《艺苑卮言》卷四)这话未免太唐突古人了。卢仝那样富有创造力和革新精神的诗篇倒成了呓语,而王世贞那些模拟盛唐腔调、亦步亦趋的假古董倒反成了好诗?是非自有公论,王世贞的这番咒骂,只能暴露他们一伙的弱点和偏见,是无损于卢仝诗作价值的!

四段写妖蟆终于被斩,月亮逐渐恢复了原状。玉川子疏奏一结束,风色便越来越紧,靠近月亮的黑黢黢边框上,似乎有剑戟在挥动。仅一刻儿功夫,那头痴虾蟆精两嘴自然坼裂开,开始只露出半个璧玉,渐渐地终于吐出满轮银魄。这时候,许多星辰都受到原宥和赦免,而那一只妖蟆独独地被判处死刑,遭到诛杀。他肚腹忽然被砍落,而一轮明月依旧高挂在碧空,但光采尚未完全复苏,只见一片惨淡的白光。为什么照耀万里的光辉,竟会遭到如此被吞吐的厄运。能重新见到天眼放光,还全靠天地的神力。这一段主要采取直接描摩的手法,将月亮蚀而复圆的过程具体真切地描绘出来,跟第一段紧密呼应,同样使人能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

末段通过一问一答,进一步补足写这首诗的意图。有人问玉川子:孔子修《春秋》,记载了二百四十年历史,有关月蚀的记载都没有收进去。你现在写出这咄咄逼人的诗篇,符合孔子的意思吗?玉川子笑着回答说:请你逗留一下,我说给你听。孔子的父母是鲁国人,所以孔子为鲁君讳而不为周天子讳。《春秋》采用比较隐晦的褒贬笔法,大恶隐藏在文字之外,所以月蚀的现象没有被收入书中。我如今接受唐朝天子的命令,吃的是大唐国土上生长的物品。唐朝的礼仪超过了夏、商、周三代,唐朝的音乐超过了宫、商、角、徵、羽五音。唐朝所发生的大小灾异现象很多,小的不必说,大的也数不清,何必要引用衰亡的东周历史来研究这样做对不对呢?太阳分出白昼,月亮分出夜晚,四时划出寒暑。既要注意刑律,又要推行德政,然后政治才搞得好。谁说一个人的脸上,可以去掉一只眼睛?希望皇天有完好的双目,照耀着下方万国的土地;更希望万万年都不再发生天盲一目的不幸现象。这一段议论尽管在大体上并未超出儒家礼乐刑政、道德规范的框框,但有一点是值得特别提出的,即卢仝认为不必隐瞒灾异,也不必隐瞒政治上的错误,历史不可重复,孔子那种“书外书大恶”的笔法对唐朝不一定适用。这种历史发展的观点是值得肯定的。

至于这首诗的寓意,向来颇多异说。《新唐书》认为是“讥切元和逆党”的。但不少学者认为,这首《月蚀》写于元和五年,而宦官陈洪志之乱,宪宗遇害,乃在元和十五年,怎能预先知道而讥刺?并且诗中有“官爵奉董秦”和“恒州阵斩郦定进”之句,董、郦都是卢仝同时代人,并且郦定进被斩便在元和五年,因此有的学者认为是讽刺叛藩王承宗的。比如方世举说:“郦定进者,讨王承宗之神策将。承宗拒命,帝遣中人吐突承璀将左右神策师讨之。承璀无威略,师不振。神策将郦定进及战北驰而偾(溃败),赵人害之。是则承宗抗师杀将,逆莫大矣。史书郦定进死在元和五年,韩诗‘元和庚寅’,卢诗‘新天子即位五年’,时事正合。是诗自为承宗叛逆而发。……卢诗又云‘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旧说董秦即李忠臣。洪容斋以为是时秦死二十七年,何为而追刺之,当是用董贤、秦宫嬖倖擅位,以喻吐突承璀。以愚观之,旧说是而洪说非。董秦者,史思明将,归正封王,赐名李忠臣,后复附朱泚为逆。时承宗上书谢罪,上遂下诏浣雪,尽以故地畀之,罢诸道兵。是则今日之承宗,与昔日之董秦,朝廷处分,正自相同。董秦可以复叛,安知承宗不然?反侧之臣,明有前鉴,故以董秦比之。左右参考,是诗确为承宗作。借端于月蚀者,日君象,月臣象。郦定进以天子近臣而为叛逆所杀,犹月被蚀也。又天官家言,日为德,月为刑。月被蚀,是刑政不修也。至东西南北龙虎鸟龟诸天星,无不仿《大东》之诗刺及者,指征讨诸镇也。”(转引自《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七)方氏所论,是有根据的。但我们认为卢仝此诗,决不仅仅为某些具体事情或个别人而发, 而是针对中唐政治上的所有黑暗现象。正如钱仲联先牛所说:“讥刺之处,谈言微中,当浑括其大意,若枝节求之,转有难安。”(同上)例如方氏认为月蚀指郦定进为叛逆所杀,无论从诗的本身或寓意来讲,都是讲不通的。在诗中,斩郦是作为批评太白星无能的例证来用的;谈寓意,诗人将月蚀看作天丧一目,地位何等重要,非宰相莫属,如拿它来比一般的神策将, 岂非拟于不伦?况且,通体以比兴手法来写的讽谕诗,无论是从创作角度还是欣赏角度,也都不可能句句坐实,节节比附,只能从大体上去意会。“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这话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