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潜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 风雨纵横至, 收敛不盈廛。夏日抱长饥, 寒夜无被眠; 造夕思鸡鸣, 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 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 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
这是陶渊明在晋安帝义熙十四年(418)五十四岁时写给庞、邓两位朋友的一首怨情诗。诗中历叙他弱冠以来所遭受到的种种艰难困苦,对世俗的“福善祸淫”的天道鬼神说提出了有力的批判,希望庞、邓二位知友能真正成为自己贫贱生活中的知音。
题中“怨诗楚调”四字有两层意思:一是因为汉乐府《楚调曲》中有《怨诗行》,陶诗是仿照《怨诗行》的体裁来写的;二是陶诗所写内容为他一生艰难贫困的生活,诗中充满了怨苦凄楚之音,跟他刚刚归田时“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归去来兮辞》)时欢乐的情况已截然不同,正如明代黄文焕《陶诗析义》所评:“题中‘怨诗楚调’四字,写得淋漓。”
这首诗写得很有特色。首先,议论与叙事交错进行,极有层次。劈头两句议论“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是全诗之纲,也是诗人一生贫贱艰辛生活的结论。意思是说,天道幽远不可探究,迷信鬼神命运、“福善祸淫”等因果报应的说法也根本不可信。陶渊明是一个具有唯物主义思想的无神论者,反对佛家的三世轮回、因果报应说,他曾以其著名的《形影神》三诗跟慧远和尚辩论过。诗人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必须顺应着大自然的规律运行,即使人类也不能例外,那种认为修炼能腾化升仙、立善能得到好报之类想法,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无知妄说,都是枉然徒劳,终归会失败的。因此,“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是建立在他的哲学思想基础上和丰富的生活经验基础上的深刻的悟道之言,而不是偶然心血来潮的愤激之辞。诗人以这两句开头,正表示了他对世事的极透彻、极深刻的认识。接着十二句是叙述,叙述诗人三十多年来始终坚持干善事,可是上天并没有嘉奖他,给他带来什么幸福,相反天灾人祸倒不断地降临到他的头上:二十岁时前秦九十七万大军南侵,发生了著名的“淝水之战”,尽管东晋打败了苻坚,稳住了局势,但这场战争对老百姓生活的影响太大了;三十岁时诗人结了婚,可是不久又遭到丧妻之痛;家中屡遭火灾,把房屋与财产烧得精光,诗人曾经被迫在小船上栖身;虫灾、风灾、水灾,弄得田园荒芜,收获的庄稼不满一把;结果是“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因为寒冷难熬,刚到黄昏就希望天亮,因为饥饿难忍,刚到早晨又希望太阳快快落山,整天处在矛盾彷徨之中,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这十二句既概括又具体的叙述,总结了诗人一生的痛苦遭遇,也强烈地抒写了诗人满腔的怨楚之情,归结到一点,引发出对天道鬼神的彻底批判,根本否定。最后六句,又运用议论,表明诗人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态度:遭受饥寒的原因全在自己,不必怨天尤人;至于身后之名,更如浮烟一样无足轻重,不必挂怀;只是世上缺乏象锺子期一样的知音,不能理解我的慷慨悲歌,倒是令人感到难受的,不过只要庞、邓二位能理解我,成为我的知音,我也就满足了。从上面分析可以看到,全诗从议论到叙述,再回到议论,脉络清晰,层次井然,淋漓透彻地抒写了题中“怨诗楚调”四字,而到篇末,又点示了题中“示庞主簿邓治中”等字眼,扣题是很紧的。
其次,语言淳朴自然,表现力极强。元好问《论诗绝句》赞陶诗说:“……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正是指的这种功力。且不说诗篇开头仅用了十个字,就高度概括地、态度坚决地对天道鬼神等唯心观点提出了批判,表达了诗人对世事的愤慨。仅就中间十二句叙事的诗句来看,表现力也是极强的。一方面极其精炼概括、又极其具体逼真地叙述了诗人的艰辛困苦的生活境遇,另一方面又极其沉挚、极其鲜明地抒发了诗人的怨苦凄楚之情。叙事与抒情水乳交融,无法分解。这是由于诗人采取了高度概括浓缩的手法,把丰富复杂的生活内容压缩在极简炼朴实的句子中。例如用“弱冠逢世阻”五字,概括了时代的动乱,战争的残酷与频仍;用“始室丧其偏”五字,概括了婚后幸福的短暂,丧妻的痛苦;用“炎火屡焚如”五字,概括了迭遭火灾后的惨烈和生活无着的痛苦。诗人又善于选取典型细节,作具体情景的铺叙。例如用“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三句,细致地描写了由于虫灾、风灾、雨灾的交相危害,造成了农业的严重歉收,收到的粮食还不满一把,叫诗人何以为生?又如用“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四句,极其形象深刻地写出了诗人忍饥受冻时那种矛盾不安、惶恐难耐的情状,非常真切动人。自然平淡是艺术上炉火纯青的境界,正如朱庭珍《筱园诗话》所说:“盖自然者,自然而然,本不期然而适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此中妙谛,实费功夫。盖根底深厚,性情真挚,理愈积而愈精,气弥炼而弥粹,酝酿之熟,火色俱融,涵养之纯,痕迹进化,天机洋溢,意趣活泼,诚中形外,有触即发,自在流出,毫不费力。故能兴象玲珑,气体超妙,高浑古淡,妙合自然,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是也。”
最后,这首诗在朴实平淡的语言中,寄寓着极其浓郁的感情,并且波澜起伏,曲折入微。首先是对天道鬼神的怀疑批判,情绪是愤激的。接着娓娓诉说自己好事干了多年,从二十岁直到五十四岁,可是结果如何呢?不仅没有得到好报,相反,天灾人祸接踵而来,几乎弄到无法维生的地步,情绪从愤激的顶峰一直跌落下来,沉入感情的深谷。又用“在己何怨天”一句振作起来,表示命运还得靠自己来掌握。又紧接“离忧凄目前”句,表示面对层迭不穷的灾难,自己不能不正视,又陷入无可如何的感情低潮。篇末,又复看破一切,表达了极其旷达的人生态度,使情绪复振。总之,正如明代黄文焕在《陶诗析义》中所说:“‘丧室’至‘乌迁’,迭写苦况,无所不怨,忽截一语曰‘在己何怨天’,又无一可怨。‘何怨’后,复说‘忧凄目前’,又无一不怨矣。‘忧凄’后,提出‘身后’,明所忧不在名,而归悲歌于无锺期。千怨结宿,单此一事。身份高贵,章法奇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