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乐府民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 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是南朝乐府民歌中一曲深情的恋歌。
这首歌,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说是古辞。今本《玉台新咏》作为江淹诗,但宋本《玉台新咏》不载。明、清人的古诗选本或以为晋辞,或以为梁武帝作。经现代学者研究,比较一致的意见,认为它是一首经过文人加工润色的民歌,可能产生于梁代。
南朝乐府民歌几乎全是五言四句的情歌(指现在能见到的)。其中以《子夜歌》、《子夜四时歌》为代表。《子夜歌》产生于晋代,发展到萧梁时代,把八个五言四句的短篇情歌联接起来,就形成了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的一篇情歌——《西洲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洲曲》又是集南朝乐府民歌之大成者。
对于这首民歌的理解,现代学者是有分歧的(见余冠英《汉魏六朝诗论丛》)。归纳起来,分歧在于三个方面。第一是人称:自开头至“海水摇空绿”究竟是男子的口气,还是女子的口气,或者是第三者的口气?我们认为全诗都是女子的口气。末四句很明显,不去说它;开头“忆梅下西洲”等于说“忆郎下西洲”(理由详后);后边,“开门郎不至”、“忆郎郎不至”、“望郎上青楼”等等,无一不是女子的口气。余冠英先生认为,从“垂手明如玉”等句看来,“作为第三者的叙述毕竟妥当些”。他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夸耀自己的手美如玉。其实,在南朝乐府民歌中,女子自夸美貌,正屡见不鲜。就在余先生编选的《乐府诗选》中,有一首《子夜歌》,正是女子自夸其美貌的:“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可爱)?”因此,不能以此为据来否定《西洲曲》全歌都是女子口气。第二,“梅”到底是指女子,还是指男子,或是落梅时节?我们认为第一句中的“梅”是指男子,这里采用的是民歌中惯用的谐音修辞格,“梅”即“某”,就是现代情歌中的“郎”或“他”。第二句中的“梅”是爱情的象征物, 不必确指落梅季节。第三,“西洲”究竟在江北还是在江南?究竟是女子住所还是男子住所?上面两个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西洲自然在江北,自然是男子现在的住处,因为歌的开头就说“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嘛!
沈德潜《古诗源》说,《西洲曲》“似绝句数首攒簇而成, 乐府中又生一体”。的确,从内容来看,这首民歌每四句作为一个单位,有相对的独立性;从形式来看,它每四句一转韵,转韵处就是换节处(只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为两句一转韵,算是例外,但四句仍算一节)。据此,这首歌可分八节来理解。
第一节,怀念情人远离自己而去西洲, 于是托梅寄意,表达自己的深情。并通过自己服装和鬓色的描绘,暗示时光迅捷,青春可贵,希望情人赶快回来。第一句之所以不用“郎”而用“梅”,为的是跟下句托梅寄意挂上钩,而且由梅及人,人梅合一,更能体现女主人公的深情厚意。
第二节是说,西洲虽不远,只要划动双桨渡过江去就能到达,但在封建社会中这是不可能的,因而慨叹自己象伯劳鸟一样孤单地栖息在乌臼树上。通过托物比兴的手法,将女主人公想去西洲而又终于不能去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刻划得淋漓尽致。
第三节,写女主人公由树下到门前,又由门前到树下,不停地开门望郎,门前翠钿时露,而终于望郎不至,无可奈何,只好独自以采莲来排遣心头的愁闷。这一节通过朴素的叙述,把女主人公不断开门望郎、逡巡不安的神态活脱脱地描绘了出来,用墨何等经济,而形象又何等鲜明!
第四节,通过写景进一步渲染女主人公的无聊心情,暗示时间又由盛夏进入初秋,再由初秋进入深秋,可见相思之苦,相忆之深。“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这是民歌惯用的“赋而比”的手法。“赋”,是指女子通过动态的自叙,表现了无聊的心情;“比”,是指通过“莲子(谐音“怜子”,即“爱你”)青如水”的双关语,赞美对方的品性象莲子一样清净、纯洁,表示要永远爱他。
第五节,从怀人到望信,是情节发展的过渡节。“置莲怀袖中”,表示相爱之深;“莲(怜)心彻底红”,比喻女主人公的爱情真挚专一、纯净无瑕。尽管如此刻骨相思,忆郎不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不至,来一封信也可得到一些安慰吧;于是仰望飞鸿,希望它带来情人的信件。至此,情节又推进了一步。
第六节, 女主人公想象鸿雁正成群地在西洲上空飞翔,就是飞不到这里来, 于是只好上高楼去瞭望,楼虽高而西洲根本望不见, 只好整天依偎着栏杆在那儿苦苦相思。这一节写景如画,而情在景中。
第七节是说,已经天晚了,她仍然依着曲折的栏杆,垂着如玉的双手,在那儿呆呆地痴想。夜渐渐地深了,她退回屋里,隔着帘儿遥望夜空,秋夜的蓝天,象一片大海,帘儿在摇晃,天也象海水在荡漾。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会想:李商隐“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名句,恐怕是受了这首民歌的启发而写出来的吧?与其说是天象海水在荡漾,倒不如说女主人公的心神象海水在荡漾。这是多么形象,多么耐人寻味的艺术描绘啊!
第八节,从“海水摇空绿”的夜晚景色,引起了海水般的相思之梦,并暗示女主人公已经睡了,睡梦中还在苦苦地怀念对方。梦中醒来,更觉愁苦,于是又以自己的深愁不寐估量对方也一定是深愁不寐,并希望南风了解人意,把自己的梦吹送到西洲去,使有情人在梦中得以欢会。这一节笔调细腻,步步深入,出色地显示了感情的深度。
综上所述,这首民歌极其曲折细致地描绘了一个青年女子对于一位离她远去的青年男子的刻骨相思之情。由于它采取了连环式的结构,运用了大量的顶真格修辞手法,使句与句、节与节环环钩连,在这环环钩连的结构中,巧妙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使其层层推进,因而形成了摇曳多姿的韵味。正如沈德潜所说,它“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古诗源》)。再加上采用了密韵(四句中押三次韵),读起来婉转流畅,和谐悦耳,使形式和内容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这首民歌另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运用大量的景物描写,来烘托女主人公复杂而深厚的感情,来暗示时间的由春到夏,由夏到秋,由白昼到夜晚的推移。这样写,不仅文字经济,而且显得更加含蓄,增强了引人入胜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