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
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 望长安南山。秋到边城角声哀, 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 凭高酹酒, 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 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 曲江池馆, 应待人来。
这首词写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秋季,高兴亭在南郑市城外。《剑南诗稿》卷五十四《重九无菊有感》自注:“高兴亭在南郑子城(大城外的小城——笔者)西北。”对着正北方的大散关和正东面的南山。南山即终南山,横亘陕西南部,主峰在长安(今西安市)南。当时陆游一展宿愿,到了前线。《宋史·陆游传》:“王炎宣抚川陕,辟为干办公事。游为炎陈进取之策,以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秋日,他与幕友身着戎装,来到高兴亭,登高远眺,这是宋金交界不远的地方,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雄关莽野,气势非凡。他抗敌志气高涨,喝酒助兴,舞剑抒怀,壮怀激烈,写下了这首词。词牌下标明人、地、时、事。
上片写前线战斗气氛和人们高涨的热情。“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边城,即宋金交界线边的城。这条分界线东起淮水,西至大散关。南郑城位近此线。角声,军中号角的声音。高台即高兴亭亭台。这两行写气氛,“角声哀”有两重含义,一是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秋风飒飒,边境上的草木一片枯黄,而敌人又不断叩边,充满杀气,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二是放眼远望,长安仍在敌人手中,心头不禁涌起阵阵黍离之悲。这就更加溅起南宋爱国军民积极收回失地的愿望,“烽火照高台”,反击战即将开始,号角声声,慷慨悲壮。面对此景,作者热血沸腾:“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筑是古乐器,似琴而有十三弦,以竹尺击打。《史记·刺客列传》载,荆轲去秦国时,燕太子丹与宾客送至易水,“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十分壮烈。左思《咏史》第六:“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陶渊明《咏荆轲》也说:“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烟生。”他们都歌颂壮士们的侠义行为。陆游在这首词中借用典故,表达自己与友人象当年荆轲、高渐离一样,慷慨歌唱,高亢动人,以表达与金国贵族不共戴天的仇恨,战而胜之的决心。刘克庄说:“其激昂慷慨,稼轩不能过。”(见《后村诗话》)“凭高酹酒”,登上高兴亭这样的险峻处,把酒洒在地上祭奠,祈祷收复失地,预祝胜利。“此兴悠哉”,心情十分亢奋,意味深长!这三行写出作者与战友积极乐观的心境。
下片抒雄心壮志,写胜利在望。“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此以拟人手法,说有谁象南山升起的明月一样多情,特地冲散暮云,朗朗地照着雄伟的长安城!这是一幅优美的月出图,不仅赞美月光的清辉使人们看到了梦魂牵萦的长安城,而且意境深远,音韵悠扬。“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灞桥在长安城东二十多里的灞水上,是长安人送往迎来的所在,也是古代诗人折柳吟别之处。它是历史胜迹。曲江池馆指长安东南曲江池边的楼台亭馆。唐人康骈《剧谈录》:“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其西有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杜甫、白居易诗中屡屡写到。它也是著名风景区。作者以一当十,用两个胜境代替雄伟壮丽的长安城。杨柳如烟,池馆优美,它们也似盈盈月,也象多情的人,“应待人来”,等待收复它们的宋军到来。下片作者“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驰骋想象,估测胜利,抒发喜悦之情。实际上却掩盖着内心深处的悲怨,从钦宗靖康二年(1127)北宋灭亡,长安失守以来,已整整四十五年过去了。这些年中,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杀害岳飞等爱国将领,对失地不闻不问,多么荒唐!而作者自己从三十岁赴礼部考试起就一直主张恢复中原,却先后触怒了秦桧、曾觌、龙大渊乃至高宗、孝宗,频频遭到迫害打击,被贬至四川。现在依靠抗战派王炎,一生中才第一次有了直接走上前线的机会。他当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朝廷的态度又如何呢?事实是写此词后一个多月,王炎就被召还,“幕僚皆散”,陆游的梦又一次自然破灭。因此词里蕴藏着深深的忧虑与哀怨。
这首词想象丰富,写不能见到之长安、灞桥、曲江,正借以表达强烈的思念。用典稳当,写荆轲、高渐离之事,正借以表达驱除金国贵族决心之坚定。善于拟人,使下片显得委婉幽雅,使全词兼有阳刚与阴柔结合之美。夏承焘《论陆游词》评曰:“他写这种寝寐不忘中原的大感慨,不必号呼叫嚣为剑拔弩张之态,称心而言, 自然深至动人,在诸家之外,却自有其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