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民歌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首情歌是抒情女主人的自誓之词。说这首诗是怪诗,是因为按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与心理素质,爱情乃私情,是不便宣之于大庭广众的,而这位姑娘竟公开引吭高歌,以戏剧独白形式,大胆地表达火样热烈而又天真纯洁的爱情,并且表现出一种蔑视封建礼教的精神和很高的道德水准,就不得不令人刮目相视了。清代庄述祖在《汉短箫铙歌曲句解》中云:“《上邪》与《有所思》当为一篇。”闻一多承继其说,在《乐府诗笺》中认为庄述祖此解“妙悟”,且补其不足,纠其认为两篇为男女问答之辞之谬,他说:“细玩两篇, 不见问答之意,反之, 以为皆女子之辞,弥觉曲折反复,声情顽艳。”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亦云:“两篇就是同一女子之辞,上篇写考虑和情人断绝,欲决未决,这篇是打定主意之后的誓言。”可备一说。当然也有人从两诗的内容,从前者担心情郎变心,后者对来自家庭或社会阻力坚决反抗,说不是同一女子的口吻。这一学术问题,我们就不必专门讨论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炽烈的爱情,直通通地说出,抒情女主人指天为盟: 天啊!我要跟心上人相亲相爱, 让这种感情长久保持,永无断绝衰竭的时候。在封建礼教重压下,她这充满泼辣味的大叫直白, 无异是石破天惊,又象是浓重夜幕下亮起的火把。她表达了决不向任何破坏自己爱情的力量屈服的决心! 当然这登高一呼是勇敢大胆的,但若是仅此而已,还不是真正的文学,因为文学是要靠形象感染读者心灵的。接着六行,她一气打了五个比方,正面写自己不会被任何力量所吓倒。她说,除非高山没有顶了,化成平地,江河的水都枯竭了,河床干涸,严冬里出现隆隆轰鸣的雷声,酷暑里下起大雪,天和地又象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样合在一起,混沌一片了,我才敢跟心上人断绝爱情!她列出了三组自然界的怪异现象,一组是海枯石烂,山崩江平;一组是季节混乱,阴错阳差;一组是天地重合,世界毁灭。一组比一组奇特,一组比一组想象大胆,但又有一个共同点,即这些自然现象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反过来推理,要这位少女跟情郎决绝,也就根本不可能,捧打鸳鸯也是不散的。民歌作者聪颖过人,将不相关联的奇景异现,统一在坚定的意念之中。这些有鲜明特征的意象组合,是为感情服务的,反映出了女主人公爱情的坚定、圣洁和庄严,所谓海可枯,石可烂,要我变心难上难。再推想一下,若是上述自然奇观真是出现了,“她”会怎么办?读者深信,崇高纯正的爱情不可移。“她”不仅不会动摇,相反,一定会跟情人死在一起的。这就显示出一位少女跟封建传统、封建礼教斗争的勇毅精神。
这首诗的艺术历来备受赞誉。明代胡应麟《诗薮》云:“上邪言情,短章中神品!”清代沈德潜《古诗源》亦云:“山无陵以下共五事,重迭言之,不见其排,何笔力之横也!”近人郑文《汉诗选笺》评曰:“将五者必无之事,视作断绝条件,则其心之爱之可知矣。既真挚,又强烈,倘无纯洁之情,无此坚决之言。”细细品味,它的构思精巧,前已明言与君“无绝衰”,煞尾又称“与君绝”,看似矛盾,实质后者是以不可能出现之事为前提的,因而是“无绝衰”的换一种说法,更深一层的说法。这样相反相成,相得益彰,更见民歌作者之聪慧了。这首诗的想象大胆奇特,为了把丰富复杂的感情世界表露出来,作者大胆夸张,五个比喻越说越奇,最后竟到达“天地合”宇宙毁灭的境地,想人之不敢想,言人之不敢言,却又取得出人意表的强烈的艺术效果,将燃烧的激情喷薄而出,深深打动了读者,显示出民歌手深厚的生活功底与非凡的想象力。这首诗节奏急促奔跳,显得刚劲有力。一般说,女子唱的情歌比较柔曼婉曲,所谓浅斟低唱,燕语喃喃,本诗却用铙歌军乐曲来唱,大声镗鞳威武雄壮,抒情女主人襟怀坦白,毫不掩饰,快人快语,昭告世人。“她”疾速抒怀,不求工整,二、三、四、五、六字的错落相间、长长短短的句子,只求一吐为快,至“乃敢与君绝”却戛然而止,押细微级韵和入声韵,以与斩钉截铁之感情相适应,急促奔跃,坚定有力,反映出心灵律吕的跳动。所有这些,使《上邪》成为抒情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