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梦神官与我言,罗缕道妙角与根。絜携陬维口澜翻, 百二十刻须臾间。我听其言未云足,舍我先度横山腹。我徒三人共追之,一人前度安不危。我亦平行蹋乔虚,神完骨蹻脚不掉。侧身上视溪谷盲,杖撞玉版声彭觥。神官见我开颜笑,前对一人壮非少。石坛坡陀可坐卧, 我手承颏肘拄座。隆楼杰阁磊嵬高, 天风飘飘吹我过。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我以指撮白玉丹,行且咀噍行诘盘。 口前截断第二句,绰虐顾我颜不欢。乃知仙人未贤圣, 护短凭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女巢神山。
这是一首假托梦境来讽刺世人狂妄自大、愚蠢护短的讽刺诗。但构思独特,情节颇为诡奇。
诗的前半篇仪客观地记叙了诗人的一个梦。诗人说,我夜里梦见一个当官的神仙跟我讲话,他罗衫缕带道貌岸然地站在二十八宿的角宿和亢氐之间,他带着一张象东壁星一样张开的大嘴, 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一昼夜的时间一会儿便过去了。我听他的话还没有过瘾,他便丢开我爬上横山半腰去。我们三人你追我赶,那神官一人在前,安然地度过横山不顾危险。我也踏着不安的步履跟他平行,但神气完足骨格矫健腿不发抖。我侧身向上看看溪谷已经昏暗,于是便用手杖撞开玉门发出“彭彭”的声响。神官见我紧跟上来开颜欢笑,还面对着另一位并不年轻的壮年神仙。石坛虽然不平但上面可坐可睡,我一手支颐,一手拄地而坐。虽然楼阁高耸,山势崔嵬,但是仙风飘飘,非常轻易地吹我度过。那位壮年神仙嘴里吟着七言诗句,其中六字容易一字难安。我用手指撮着仙丹白玉膏,一边行路一边咀嚼白玉膏, 一边还在反复推敲那位神仙的七言诗句。而仙人因我反复推敲的缘故,顿时不再吟咏第二句,瞪着眼睛回头看看我,显出满脸不高兴。梦境至此已叙述完毕,诗人未加任何贬词,但对于神仙的蔑视之情已溢于言表。因为神仙的行为本身便极可笑。首先写那位神官道貌岸然,有着象东壁星一样张开的大嘴,他“口澜翻”,“百二十刻须臾间”,讲得天花乱坠,使得听者迷恋。但这位神官除此之外一无所能,当那位壮年神仙吟咏七言诗句而一字未安时,他又默不作声,这就暗示了他的无能。而那位“壮非少者”更可笑,别人帮他在推敲未安妥的诗句,他不仅不感谢别人,反而气得连第二句都不愿往下念了。“绰虐顾我颜不欢”,只一句就写足了他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而“壮非少者”四字更妙,因为如果是年青人,诗艺较差,态度也不谦虚,还情有可原;既是壮年,又是神仙,诗艺如此之差,态度如此之傲慢,那就既不能原谅,又显得格外可笑了。
于是,诗人再也不能忍耐了,便在后半篇(即末尾四句)展开议论,抒写他的愤慨之情。诗人说,经过这一场梦,他才知道,仙人原来也并非圣贤,他们也愚蠢地喜欢护短,并想以此博得我对他们的尊敬。我如果能屈膝从人的话,则自居世间同流合污罢了,又何必跟从你们这些神仙巢居于神山,而又依然不免于屈膝呢?这几句话,辛辣至极,也庄严至极。一方面,诗人采取皮里阳秋的手法,通过虚幻之言,谬悠之辞,讽刺狂妄自大、愚蠢护短、不愿从师的丑恶世相。这种丑态,连神仙都难免,当然不必责备世人了。但实际上,这是退一步进三步的做法,比直接指着世人的鼻子痛骂,要有力得多,辛辣得多。另一方面,诗人十分庄严地宣告他的硬骨头精神,连神仙都鄙夷不屑一顾,他能在世人面前屈从么?
韩愈不顾世俗耻笑,抗颜为师,力挽狂澜,培养了一大批写作散体古文的作家,扭转了一代文风;韩愈坚决反对封建统治者佞佛以糜财害民,冒着生命危险,谏迎佛骨,结果虽被贬潮州,却具有宁死不屈的精神。所以,韩愈的硬骨头精神是一以贯之的,这首诗中所表现出来的不愿面谀别人的行为,仅是一种具体的表现形式而已。
姚范赞赏这首诗的技巧说:“以崚嶒健倔之笔叙状情事,亦诗家所未有也。”(转引自《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六)我们认为,讽刺世情这样严肃重大的题材,运用诡奇怪异、虚幻空灵、活泼诙谐的文笔来表达,的确是韩愈的一种独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