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民歌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 驾驷马。父母已去, 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 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 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 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 手为错,足下无屝。怆怆履霜, 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春气动,草萌芽, 三月蚕桑, 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 啖瓜者多。“愿还我蒂! 兄与嫂严, 独且急归, 当兴校计!”
乱曰: 里中一何譊譊! “愿欲寄尺书, 将与地下父母, 兄嫂难与久居。”
在封建社会中,血亲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赤裸裸的金钱利害冲突和森严的封建等级基础之上的,一旦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撕毁,尊长者就会露出狰狞的吃人凶相,卑微者就会沦为奴隶,受尽虐待、凌辱和折磨,求生不能,告诉无门,唯有死路一条。《孤儿行》就是这样一篇惨晶泣血的控诉书。
这首民歌,在不满三百字的短小篇幅中,通过行贾、汲水、收瓜三个典型情节的描写,再加上一个简短的尾声,已经将孤儿的怨苦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民歌采用第一人称的口吻诉苦,使读者立即产生一种仿佛面对受害者而亲聆其惨痛之声的逼真感。古语云:“哀兵必胜。”惨痛之音也最能震撼人心。民歌劈头,就是孤儿诉说他的命运之苦:“孤儿生,孤儿遇(偶)生,命独当苦!”孤儿偶然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独独地命运就应当这么苦么?紧接着,民歌通过“父母在时”和“父母已去”的前后对比,直截了当地揭示了造成孤儿命苦的原因,不在于天命,而在于人事:“兄嫂令我行贾。”于是,民歌便很自然地进入了第一个典型情节的描写。
如果在平庸的作者手中,就可能要滔滔不绝地详细铺叙孤儿行贾的具体过程和所受的苦。如果那样写,一方面不能集中笔墨直接揭露兄嫂对于孤儿的虐待,另一方面也会造成结构松散,毫无余蕴。如今仅用“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九个字就高度概括了行贾地域之广和路途之遥,其中已隐藏着无限辛苦。接着,以“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两句反跌行贾途中苦不堪言的景况,用虚笔扩大了诗的容量,给人留下了丰富想象的余地。“腊月来归”不仅暗示了行贾时间之长,还使人联想到孤儿在归途中所受到的酷寒冷风侵袭之苦;“不敢自言苦”既说明了其苦不堪忍受,又暗示了兄嫂的淫威,为下文的描写垫了底。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两句肖象描写补充了“不敢自言苦”的具体内容,使人对孤儿行贾之苦有了非常具体深刻的印象。接着再写兄嫂逼迫孤儿办饭、视马、行汲,简直不容他喘一口气,从而更易激起读者对这种虐待行为的义愤。
如果说对于行贾之苦是采用概括叙述和间接描写的话,那么,对于行汲之苦则采用具体描写和典型细节的直接描写。一是写孤儿手上皮肤皴裂,仅用“手为错”三个字,就极其形象极其准确地模写了孤儿双手皴裂如磨刀石的样子,逼真地再现了孤儿所受的寒冻之苦。二是写孤儿脚上没有草鞋所造成的极其严重的后果:赤脚踏在冰霜上,致使蒺藜刺进足胫后面的肌肉中,造成孤儿极大的痛苦。二是写孤儿由于在冬天连夹袄都没有,在夏天连单衣都没有,终于萌生了要去自杀下从地下父母的念头。因为以上描写充分而深刻,所以不仅使人十分具体地感受到孤儿在腊月行汲所遭受的苦楚,而且还犹如亲身承受一样地感受到了兄嫂对于孤儿的残酷无情,这种残酷无情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至于收瓜的情节,则民歌又换了一种手法。先用“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几个短句,交代了季节的更替,干净利落地从腊月行汲很快地跳到了“六月收瓜”,避免了行文的拖沓和不必要的描写。接着重点写孤儿翻掉瓜车后所面临的严重困境:“助我者少,啗瓜者多”。尽管只用了八个字,却穷形尽相地刻划了世风浇薄、世人趁火打劫的恶劣行径,从而说明孤儿兄嫂之所以如此残酷地虐待孤儿,这是社会制度所造成的,这决不是偶然的社会现象。而这时对于孤儿心理活动的一段深刻描写更是这首民歌的神来之笔:“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意思是说,孤儿面对这一群抢瓜吃的路人无可奈何, 只好要求他们把吃剩的瓜蒂给留下来,作为翻车的见证,以便到刻薄的兄嫂跟前去解释一番,必将为这发生一场大的口角。对于孤儿这种可怜的哀求,读者一定能清醒地认识到是无济于事的。越是无济于事,则兄嫂的残暴和孤儿的值得同情便越是写得深刻。
尾声中以“里中一何譊譊”来描写孤儿仿佛已远远地听到了兄嫂在家中的叫骂声,传出了孤儿这时的心声,收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最后再一次写到孤儿痛不欲生,愿去追随地下父母,不仅有力地呼应了上文,而且完满地完成了本篇所要表达的主旨;并造成哀韵绵绵,令人难以卒读的强烈效果。
清代著名诗论家沈德潜在《古诗源》卷三中说:“极琐碎,极古奥,断续无端,起荡无迹,泪痕血点,结掇而成,乐府中有此一种笔墨。”清代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五也赞美这首民歌“通体照应谨严,接落变换,叙次简古,无美不臻。”这些评价,都是很精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