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山净江空水见沙, 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
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诗罢看双鬓, 斗觉霜毛一半加。
韩愈(768—824),字退之,南阳(今河南省孟县附近)人,唐德宗贞元八年(792)进士,早年曾在几个节度使下当属官,后曾任监察御史等职。贞元十九年(803),他和张十一(张署)因旱灾上书德宗李适,议论时政,被贬到偏远的广东阳山。这首诗便是他遭贬到任后的第二年春天所作,抒发了无辜被贬的愤怨与悲愁之情。
张署被贬到郴州(今湖南省郴州市)临武令任上曾有诗寄赠韩愈,此诗是韩愈的答辞。
诗的首颔二联是诗人对任所的环境描写。首联是远镜头式的景物描写:远山碧净,江面空阔,水清见底,攀猿哀啼,人烟稀少,这是一幅偏僻荒凉,令人伤怀的景象。颔联是特写镜头式的景物描写:粗大的竹头竞相生长,踯躅开着红艳艳的花,更增添了春天的无限生机。“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对仗工整, 传神生动。 一个“竞”字,写出了冬笋日日争上的蓬勃气势; 一个“闲”字把踯躅花随处开放、悠闲得意之态描写得生动活泼。诗人通过拟人手法,把竹与花写活了。金圣叹在评点这两联诗时说: “夫山曰‘净’,江曰‘空’, 水曰‘见沙’,则是天地肃清, 明是秋冬时候也;而笋犹‘竞长’,花犹艳开如此,此其炎瘴为何如者?又妙于三句中间,轻轻再放‘哀猿啼处两三家’之七字。 ‘两三家’之为言无可与语,以预衬后之‘君’字也。 ‘哀猿啼’之为言不可入耳, 以预衬后之‘诗’字也。真异样机杼也”(《金圣叹选批唐诗》)。
王夫之说过:“寄悲正在比兴处”(《唐诗评选》)。诗人在首颔二联中极力写景, 正是为了抒发胸臆。诗人从繁华的京城贬到空旷人稀哀猿啼的阳山,一种清静、孤独、悲凉之情便油然而生,先前在京城时那种官场上的明争暗斗的政治纷扰在这里已无踪影, 似有天高地迥皇帝远的那种悠闲超脱之感。然而,诗人决非将贬地当乐土,他身居荒山之远则忧其君,念念不忘的是生则报君恩,不愿虚度年华。“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便是这种思想的真实写照。“未”这个副词是限制“报”“知”的,所以,“未报”句实是“未报恩波未知死所”。颈联透露了诗人的矛盾重重的复杂心理,其间既有无辜遭贬的怨恨和悲愁,又有振奋精神重返朝廷的愿望与追求。诗人心中含怨而不作叹息,怀抱志向而不愿言明,实在是身居闲静之地而心不闲静,辛酸苦涩之味心自知。
末联写得突兀,似有奇峰突起之感。“吟君诗”回应文题“答”,“看双鬓”是“吟君诗罢”后的细节描写。“斗觉霜毛一半加”把诗人的感情推向高潮,使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忽然发现自己的鬓发白了一大半!诗人写愁不说愁,而十分含蓄地说“斗觉霜毛一半加”,不说愁而愁之深、之大已不言而喻,确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之妙!
陆时雍说过:“善道景者,绝去形容,略加点缀”,“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诗镜总论》),此诗用山、江、沙点缀贬地空旷,用“哀猿啼”、“两三家”渲染贬地的荒凉和人迹罕至,用竹笋竞长、踯躅花开来表现南方炎热,都是诗人“善道景”的证明。诗人有愁而不明说愁,只用“斗觉霜毛一半加”来言之,对心中之愁“吞吐深浅,欲露还藏”,足见诗人又是一个“善言情”的高手。这些就构成了此诗以景写情、融情于景、深沉含蓄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