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澹师昼睡时, 声气一何猥。顽飚吹肥脂,坑谷相嵬磊。雄哮乍咽绝,每发壮益倍。有如阿鼻尸, 长唤忍众罪。马牛惊不食, 百鬼聚相待。木枕十字裂,镜面生痱癗。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孰云天地仁?吾欲责真宰。幽寻虱搜耳,猛作涛翻海。太阳不忍明, 飞御皆惰怠。乍如彭与黥, 呼冤受葅醢。又如圈中虎, 号疮兼吼馁。虽令伶伦吹,苦韵难可改。虽令巫咸招,魂爽难复在。何山有灵药?疗此愿与采。
澹公坐卧时, 长睡无不稳。吾尝闻其声, 深虑五脏损。黄河弄濆瀑,梗涩连拙鲧。南帝初奋槌,凿窍泄混沌。迥然忽长引,万丈不可忖。谓言绝于斯,继出方衮衮。幽幽寸喉中,草木森苯䔿。盗贼虽狡狯,亡魂敢窥阃。鸿蒙总合杂,诡谲骋戾狠。乍如斗呶呶,忽若怨恳恳。赋形苦不同,无路寻根本。何能堙其源?惟有土一畚。
这是韩愈嘲笑澹然和尚喜欢打鼾的游戏之作。诗篇虽无深文大义,但诗语谲怪,譬喻新颖,出人意外,既可了解韩愈诙谐风趣的性格,亦可见出诗人摹写物态、夸张想象的特殊本领。
第一首说,澹师午睡时,鼾声多么象犬吠。又象狂风吹着肥厚油脂时发出的那种怪声,有时声音高昂如山岩,有时又低沉得象跌入深谷。象雄猪吼哮时突然咽喉断绝,当吼声重起时又加倍的响亮。又象堕入阿鼻地狱的鬼魂,忍受种种酷刑时发出的长长的尖叫声。连牛马都被惊得不敢吃食,百鬼聚集在一起随时准备逃命。有如木枕的破裂声,镜面的磨刮声。连铁佛听了都要皱眉头,石人听了都要腿发抖。谁说天地仁慈?发出这样的怪声来折磨人,我真要责备造物主的残忍!有时鼾声又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幽静得象在耳朵夹缝中专心搜寻蚤虱;猛然间,鼾声又大作,好象大海中波涛翻滚。不久,鼾声又迟缓下来,好象太阳神不愿让黎明马上来到,命令他的驭者羲和放缓了驾车的速度。突然又象彭越和黥布被砍成肉酱时呼喊冤屈的叫声。又象是槛中猛虎,在受到创伤和饥饿难忍时发出的吼声。即使命令黄帝的乐官伶伦吹笛,也难以改变这难听的韵律;即使命令巫咸招魂,魂魄也难以复回。什么山上出产有医疗鼾病的灵药,我愿意不辞劳苦前去采摘。
第二首说,澹公还能够坐着睡觉,睡得时间很长很安稳。我曾经听到他的打呼声,我深深担心五脏会被它摧损。有时鼾声象黄河之水溅起飞涛,有时又梗涩得象鲧治水一样艰难。又象南海之帝举起鎯头,替混沌凿打七窍。鼾声忽然又变得很远很长,象是掉入万丈深渊不可测度。满以为鼾声会就此断绝,谁料到继起的声音正滚滚不断。幽深的一寸喉咙中,竟象草木丛生,障碍遍地,显得很不滑爽。盗贼即使狡猾,听到这声音恐怕逃之唯恐不及,岂敢再来窥探门户准备作案。宇宙的元气多么庞杂,赋予澹师的竟然如此奇怪而狠戾。一会儿象在呼号狠斗,一会儿又象在哀怨不休。造化赋予人的形体真是太不相同了,澹师善于打鼾的根源是无法寻求的。只有用一畚箕的泥土,才能够堙塞住这打鼾的源头!
这两首诗,在写作上,有如下三个显著的特色:
其一,采用博喻来比喻鼾声,将鼾声的种种变化都写到了。如将澹师鼾声比喻成犬吠声、狂飙吹肥脂声、雄豕哮吼声、木枕破裂声、镜面磨刮声、海涛翻滚声、彭越与黥布呼冤声、饿虎狂吼声、黄河飞涛声、帝凿混沌七窍声、号叫狠斗声、苦苦哀怨声等,可以说形容尽致,而又无一不妥贴真切。
其二,采用极度的夸张,将情事写足,使其特色更加鲜明突出,使读者印象更加深刻难忘。如诗中写到听了澹师鼾声后的反应,说“马牛惊不食,百鬼聚相待”;说“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说“吾尝闻其声,深虑五脏损”等,无一不达到“壮辞可得喻其真”(刘勰《文心雕龙·夸饰》)的目的。
其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韩愈一生辟佛甚力,诗文中也很少用佛经语。现在为了嘲谑佛门子弟,故意用了“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和“铁佛闻皱眉”等佛经语,“正是本地风光,亦为文情所必要”(蒋抱玄语),更增强了它的诙谐和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