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沈约(441—513)是南朝齐梁时代文坛的领袖,加以他历仕宋、齐、梁三朝,官至尚书令领太子少傅,封为建昌县侯,所以在当时影响很大。他著有《四声谱》(今已佚),提出四声八病之说,又是“永明体”诗的主要创造者。“永明体”是一种新体,是齐梁时代的格律诗。它促使诗歌从古体向近体发展,为唐代完成格律诗奠定了基础,有一定的历史作用。但他的诗歌理论和实践,偏重于追求形式而忽视作品的思想内容,助长了当时诗歌绮靡柔弱的倾向,因此也颇被后人所讥议。
他的作品注重声律、对仗,辞藻绮丽,但内容比较贫乏。永明初年,他进入了仕途与创作的得意时期,写的多是应诏诗和带游戏倾向的诗,有的甚至迹近宫体。不过这一时期他也有少数朴素、清新的述怀之作,发抒了自己的真实感情。如《别范安成(岫)》即是其中的一首。范岫字懋宾,南齐时曾任建威将军、安城内史。他是沈约从青年时期起的多年同僚,并且是沈约所赞美的文士。此诗即写与范岫离别时的感情。
诗从“生平”着笔,“生平”二字包括了下文“少年”和“衰暮”两个时期,在诗中是前四句。意思是说,一生中和朋友有过多次的离别,但面对离别,少年时和暮年时却有着不同的感受,预示着这次离别的不同一般的伤感,使诗意更深入一层。少年人豪情满怀,对于分手不大经心动情,总以为重新相见是很容易的事。而老年朋友之间的分别却有不同的滋味,心境是很复杂的。既会想到人生苦短、时日无多,又会留恋旧日的友情,更要悲伤重见难期,简直会有生离死别的感慨。所以说这时“非复别离时”,已不是再经受别离痛苦的时候了,悲伤的感情显得特别沉重。从人生的经历说是这样,从两人之间的深厚感情来说,更见得这次别离的悲痛了。这四句诗概括了人们普遍的心理,唤起了人们会心的同感,把读者引入深沉忧郁的境界里。作者当时虽然仕途得意,但也不免流露出内心的凄凉。看来也包含着他对南朝政局多变和个人前途难以逆料的隐忧。
三、四两句是全诗的关键,诗中的感情都是由此产生的。一二句只是轻轻带起,作为这两句的陪衬,用来突出暮年离别的伤痛,充分表现自己和范岫的深厚友情。后面四句又是这两句内容的扩展,并且逐步推进。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承接上句,说明这次饯别不同于往日,把别易见难的感慨作了形象的表达。不要说这杯送行酒是平常的酒,它寄托着极其珍贵的无限情意,因为明日分别后,要想再来把盏对饮,恐怕是不可能了。这里是即境生情,淡淡的两句,写出极浓的离愁。
上面六句似乎已经把友情和离愁写到了顶点,再也加不上更有表现力的话了。但是诗人还是意犹未尽,他运用丰富的想象力,进一步开拓了诗的意境,来表达他的炽烈的感情。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这一意切情深的激问,预言别后的相思,抒发出内心深处的感情,不但显得真挚,而且余意无穷。这里还得顺便提一下,“梦中不识路”原来有个故事,战国时张敏和高惠两人友情很深,分别以后张敏屡次在梦中寻访高惠,都因半途迷了路悻悻而回(见《韩非子》)。在这两句诗中,作者没有露出用典的痕迹,读者也无须借助典故来理解,只把它当作诗人自己的话。他使事用典的高明,曾使时代稍后的北齐诗人邢劭为之叹服,他说:“沈隐侯(沈约谥隐侯)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深以此服之。”(见《颜氏家训》)
本篇只从老友间别易见难着笔,不写送别的时间地点,也不借助风景描写来抒写离绪,自有它的特点。诗中感情真挚,语言率直,表达自然,保留着汉魏诗歌纯厚的气质;它又不用对仗、不施彩饰,在沈约的作品中,这类诗虽然为数甚少,倒是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