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陶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是《陇西行》第二首,曾被王世贞誉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全唐诗说》)诗中通过对爱国将士在边地忠勇报国,为国捐躯的感人形象的描绘,表现了他们为国不惜牺牲一切的崇高民族气节,以及征人妻子的高尚情怀。真是情理交融,凄楚动人。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匈奴,这儿泛指侵犯汉唐王朝的古代北方民族中的统治者。意取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所载:“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战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本诗并不在于叙述历史,而是诗意的发现与创造。真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一种在宽阔的时空感基础上,汉民族文化心理所历史积淀的爱国激情,统统从这两句中喷射而出。正如黑格尔所说:“它按照诗的方式,采取一种广泛的自生自展的形式,而诗人退到后台去了。”(《美学》第三卷下册)首句“誓扫”、“不顾”,既勾勒出将士意志如铁、忠勇无畏的气概,又突出其信誓旦旦、义无反顾的决心。貂锦,指貂裘锦缎战袍,这是汉代羽林军的装备服饰,这儿借指精锐部队。如李益:“汉军游骑貂锦衣”(《六州胡儿歌》),刘禹锡:“十万天兵貂锦衣”(《和白侍郎送令孤相公镇太原》)均同此意。这儿“五千”、“丧胡尘”直写出征战之残酷,伤亡之惨重,带有浓郁的悲剧气氛。桑塔耶纳说得好:“悲剧所具有的主要魅力之一,就是暗示如果不是悲剧的话,这些将是什么样的人物。”(《美感》第155页)可见,这两句暗示了多少杰出人物毁于一旦,可谓慷慨悲壮。这为后文作了有力的艺术铺垫。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无定河,源出内蒙鄂尔多斯境内,东南流往陕西清涧县入黄河,以溃沙急流深浅无定而闻名。“无定河边骨”是对新近血染胡尘的“五千貂锦”凄惨结局的恐怖白描。“貂锦”与“尸骨”交相映照,一实一虚,一生一死,一英气勃勃、人欢马叫,一抛尸遍野、白骨垒垒,两种意象在人们想象中形成强烈艺术对比。这写的是男儿,另一面写征妇。“可怜”与“犹是”四字相转,语断意续,感情跌宕有致,笔触强劲有力,把人间至亲的切肤之痛转化为梦幻虚象,写得如泣如诉,蕴藉不尽。明人杨慎曾赞赏此二句说:“汉贾捐之《议罢珠崖疏》曰:‘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彰,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妇饮泣巷道,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后汉《南匈奴传》、唐李华《吊古战场文》全用其意,总不若陈陶诗云云,一变而妙,真夺胎换骨矣!”(《升庵诗话》卷十二)两相比较,在于诗的形象内部具有巨大的艺术概括力量,体味深,表达妙。法国诗人瓦莱里说:“诗情的世界显得同梦境或者至少同有时候的梦境极为相似。当我们回忆起梦的时候,它表明,能使我们的内心激动、陶醉和满足的全部构成物,就其内在规律来说,是与通常的知觉产物惊人地不同。”(《法国作家论文学》第118页)多少开赴沙场的貂锦战士已经战死,成为河边之白骨,异乡之鬼魂;可是古时通信困难,家乡妻子却毫不知死讯,仍然在梦中与丈夫相会,倾诉衷肠。这种以绮丽哀艳的笔调,融无定河边垒垒白骨于春闺温馨美妙的梦境之中,哀乐相形,层层映照,表现了诗人独创性的艺术构思,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
爱森斯坦说过:“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对列不是二数之和,而更像两数之积。”(《爱森斯坦论文选集》第349页)诗歌的巨大艺术容量取决于诗人的思想境界。在诗中“无定河边骨”与“春闺梦里人”两个镜头相组接,一边是残酷的现实,一边是迷人的梦境;一边是萧瑟荒凉鬼唱歌,一边是春闺兰房温柔乡。两个根本无法并存的极端,却被“可怜……,犹是……”的句式组接成一个艺术构型,使过去和现在两种时空形成对比或对立,加强了时空流变的感受,从而使诗中不仅有横断面的宽度,更有历史的纵深度。纵横捭阖、结想神思。这就大大开拓了诗的境界,包孕了无限丰富的艺术意蕴。多义而含蓄,复杂又单纯。在诗中我们仿佛触摸到将士们反击侵扰、为国献身的雄心,又似乎窥视到闺中思妇痛苦难耐的容颜。我们既可体认到人民盼望边疆睦邻关系开始、战乱结束的强烈愿望,又可聆听到诗人希冀征人团聚、安居乐业的召唤。所有这一切都在从容有致的咏叹中娓娓倾诉,客观而冷静,不动声色却感情激越。借用闻一多的话来说,这该是唐诗中的“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