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淮阴行五首并引》古诗赏析与原文

刘禹锡

古有《长干行》,言三江之事悉矣。余尝阻风淮阴,作《淮阴行》以裨乐府。

簇簇淮阴市,竹楼缘岸上。

好日起樯竿,乌飞惊五两。

今日转船头,金乌指西北。

烟波与春草,千里同一色。

船头大铜环,摩挲光阵阵。

早晚使风来,沙头一眼认。

何物令侬羡?羡郎船尾燕。

衔泥趁樯竿,宿食长相见。

隔浦望行船,头昂尾幰幰。

无奈晚来时,清淮春浪软。

这组诗是刘禹锡参照《长干行》自制的新乐府辞。淮阴,在今江苏省淮安县。唐时为水路交通要冲。刘禹锡曾多次经过淮阴。大和六年(832)由郎官出任苏州刺史,曾经过淮阴,时令是初春,而诗中所写正好是初春景色,故写作时间大致可确定在此时。这组诗用旖旎的景物衬托在淮阴码头上握别的青年男女的细腻的心理活动和他们之间的缠绵的情思。初读但觉清词丽句,新颖可喜,细思方服其取境之妙。五首的总体构思是这样:第一首总写淮阴的街市风光和商船起航时刻送别者的感情震荡。第二、三、四首分别从三种不同的角度来写送别者的情态和内心活动。这是组诗的主体部分。最后一首写船行以后,送别者久久伫立江边时的内心感受。下面逐首评赏。

先说第一首。唐代淮阴的街市风光是很美丽的。诗中突出了两点,一是人多。首句以“簇簇”一词状人群的拥挤热闹。诗人驻足街头,一眼望去,但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繁荣景象。二是沿岸多为竹林和楼房。在竹林掩映之中,座座高楼从河岸一直向市区延伸而上。“竹楼”,既可指用竹构建之楼,也可以理解为竹林与楼房。但不管怎么说,淮阴多竹当不成问题。后两句转入送别的场面。“好日起樯竿”是说大批商船择日起航。古人迷信,远行必择吉日。岑参《凤翔府行军送程使君赴成州诗》云:“程侯新出守,好日发行军”,即为其证。“樯竿”俗称桅杆。结句用情景交融手法写送别者的心绪。“五两”,是古时船家施于樯竿上用以候风的羽毛。在古代婚嫁礼制中,五两又有成双作对之意。《周礼·媒氏》:“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郑氏注:“五两,十端也。必言两者,欲得其配合之名。”《诗经·齐风·南山》:“葛屦五两”。孔颖达《正义》云:“五为奇,故欲双之使耦也。”本句中的“五两”实为双关之词。既指候风的羽毛饰物,又暗喻夫妇感情。大船启航,乌鹊惊飞,扑扇得五两为之扬起。其时站在码头送别丈夫或恋人的女子,心头也如五两一样,突然跳动起来。

次说中间三首。第一位送别的女子作何感想呢?她身虽在岸,而心却顺着金乌所指引的方向先驰。首句“转船头”是指掉转船头起程。“金乌”为辨识风向的樯乌。这在古诗中也较为常见。阴铿《广陵岸送北使》诗:“亭嘶背枥马,樯啭向风乌。”沈君攸《桂楫泛河中》:“风急金乌翅自转,汀长锦缆影微悬。”都是显例。“金乌指西北”,是说商船要向西北方向行驶,而风向正顺。古人行船,最希望遇上顺风,今日天从人愿,故送别之人既感到高兴,又为离别在即而感到难以为怀,不觉神魂先驰。后两句隐括南朝乐府民歌《乌夜啼》诗意:“芳草二三月,草与水同色。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行人由水路远去,思妇因水草同色,故睹芳草而兼怀远人。本诗稍有不同之处是行人尚未远去,送别的女子即因金乌所指,而作千里之思;又以碧水春草、千里共色相慰藉,从而曲折地表达了这位女子优美、纯洁、专一的爱情。

第二位送别的女子主要是祝福行人早日顺利归来。首句“铜环”谐同还,属乐府民歌中常见的谐声双关。次句“摩挲”是抚摸之意。“光阵阵”犹言“光闪闪”。这位女子与行人将别未别之际已先盼归期,故一船在眼,别无所见,只注意船头用来系缆绳的铜环,借以寄托自己切盼行人早归的情思。后两句直抒胸臆。“早晚”就是何时。“使风来”就是扯顺风帆归来。这位女子颇有点超前意识。她在想:何时大船顺风归来,自己一定先到沙头上去迎候,那光闪闪的铜环,准能一眼就认出来。

第三位送别的女子关心丈夫途中生活,深恨不能随夫同行。首句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什么东西使我羡慕?次句的回答更出人意外:羡慕丈夫船尾的燕子。这一问一答,痴人痴语,似乎既不关情,又无关送别,但三、四两句一转,便使前面的疑团涣然冰释,整首诗的感情画面顿时活跃起来。“衔泥”两句是说,她想到燕子能随船飞行,在樯竿上停留,自己丈夫无论是宿夜还是进餐,它天天都能见到;而人不如燕,自己反不能相随而去。这就把女主人公的一片深情和盘托出。诗不说女主人公想以身相随,而说羡慕随船远行的燕子,宛转达意,以曲取胜,显得风流蕴藉。羡慕燕子,意在希望能像燕子那样天天见到自己丈夫的食宿情况,出语温柔体贴,细腻地表达了少妇对丈夫的深情厚爱。南朝乐府民歌《三洲歌》云:“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两相比较,神理暗合。刘诗当从南朝乐府民歌化出。

最后说第五首。此诗写送别之后,一群痴情女子久久伫立江边时的内心感受。“隔浦”即隔水。“望”字为全篇深情所寄之处。一船启航,河边无数双眼睛脉脉相送。船上岸边,牵挂着千丝万缕的恋情。“头昂尾幰幰”为送别者眼中的大船形象。其时行人已不可见,唯昂起的船头与晃动的船尾惹人情思。“幰幰”本为车幔摆动的样子。此处用来形容船尾的动态,恰与送别者摇荡的情性相合。后两句写送别者已成思妇,而思妇的失落感和惆怅的心情最难排遣的时间是在夜晚。“无奈”即无耐。“无奈晚来时”为含蓄的说法。其中包含着“离人愁夜长”之意。结句不直写思妇之心而托之“清淮”,用“春浪软”来隐喻思妇如水的柔情和逐浪翻腾的春心,实为神来之笔。

综观五首小诗,不仅整体感很强,而且每首小诗的取境都极为优美别致,令人神往。黄庭坚说:“《淮阴行》情调殊丽,语气尤稳切。白乐天、元微之为之,皆不入此律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引)可谓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