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
侧舵欹篷险城多,青天安稳羡鱼蓑。
嵯峨紫阁黄扉里,可有惊滩枕上过?
急流喷沫斗雷霆,险过江平响亦停。
任说波涛千万叠,能移孤嶂插天青?
龚鼎孳是个充满矛盾的人物,就个人气节而言,似无定则,每每反复无常。在明末他之升迁,全凭着镇压张献忠等农民起义有功、而一旦李自成进京,他却出面迎降,还接受了大顺政权的直接使职。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后,便又投降清朝。然而,他又并非是个全无心肝的无耻之辈。为明臣时,曾大胆上疏揭发大学士周延儒等贪污误国;入清后任刑部尚书,则主持正义,平反冤狱,保全了不少无辜的文人学士。吴梅村说他“身为三公而修布衣之节,交尽王侯而好山泽之游”,“倾囊橐以恤穷交,出气力以援知己”是有一定事实根据的。因此,龚之为人,就总体而言,还是颇有良知的,这便使他有时也处于痛苦与自责之中。他晚年有诗云:“长恨漂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罗巾。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赠歌者南归》)字里行间无不含有对前朝的怀念与痛悼之情,感慨是相当深沉的。这里所选《晓发万安口号》二首,亦表现了此种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
诗为作者奉使广东,途经江西时所作。口号,谓随口吟成之意,故二诗均以物发端,即景而抒情。
第一首“侧舵”句状旅途之艰难,水道曲折狭窄,两岸崖壁陡峭,诗人只能“侧舵欹篷”而行,险象迭出,随时都可以覆舟沉船。奔波在如此奇险的征途中,诗人格外觉得“青天安稳”的垂钓者是那么令人羡慕!此二句对比甚为强烈,不但有境界的映衬,而且人物心理的反差亦相当的悬殊,诗人的一颗心是提着的,几乎连呼吸也调理不顺,而垂钓者却是悠闲自在。三、四句便由眼前景而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虽然身居“嵯峨紫阁黄扉里”,位高官显,然而那里面未必风平浪静,亦同样会出现回流暗礁,“可有惊滩枕上过”一句反映了诗人内心的忧惧。降清,仕清似乎是“识时务者”之所为,而官场之风云毕竟难以逆料,哪有垂钓者那般“安稳”?故而诗人不由自主地萌发了归隐之心。
第二首所表现的情绪较第一首高昂,艺术表现亦有不同。前者触景生情,而此首则情寓景中,作者为我们创造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首句“急流喷沫斗雷霆”,状写途中历险的情景,回流浪花,汹涌奔腾,波涛激荡,山谷轰鸣。作者在此下“喷”、“斗”二字,增添了动感力度,造成一种翻江倒海的气势,从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诗的三、四句所描绘的则是“险过江平响亦停”以后的境界。经过了一场惊涛骇浪,船儿驰进了宽广的江面,在那里,“千万叠”的波涛不再出现,放眼望去,唯见远处“孤嶂插天青”。这无疑是诗人目睹的实景,然而又决不是纯客观的描摹,它寄寓了诗人对于人生征途的一种理解与感慨。在经受了百般的磨难以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吞没,依然能够“孤嶂插天青”,而在这样的时候,从容地“任说波涛千万叠”,不正是一种极大的人生乐趣吗!可见,那个“孤嶂插天青”的形象,亦可看作诗人理想人格的象征。如上所言,龚鼎孳的个人节操似无多少可以称道的,然而这并不排斥他对于美好人格的向往,末句“能移”的反问,正表现了他的这种自信。不管他过去干了些什么,只要他眼下还有这种热忱,还不忘作这样的追求,那么,他的一生仍然是美好的,有一定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