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隐之
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吴隐之作此诗,有一段故事。《晋书》卷九一《吴隐之传》里的记载是这样的:“广州包带山海,珍异所出,一箧之宝,可资数世……故前后刺史,皆多黩货”。吴隐之素以廉洁出名。任晋陵太守时,“在郡清俭,妻自负薪”。晋安帝隆安(397—401)时期,“朝廷欲革岭南之弊”,便任吴隐之为广州刺史。“未至州二十里,地名石门,有水曰‘贪泉’,饮者怀无厌之欲。隐之既至,语其亲人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越岭丧清,吾知之矣。’乃至泉所,酌而饮之。因赋诗云:‘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乃在州,清操逾厉,常食不过菜及干鱼而已。”
一、二两句,以“古人云(说)”领起,概括当地传说。译为现代汉语,那就是:
古人说:“这泉水啊!
喝一口便起贪心,想发大财。”
歃(shà),以口微吸也。一歃,是说只喝一点,极言其少。千金,并非具体数字,极言钱财之多。怀,思也。思得千金,便是贪。《论语·里仁》:“小人怀惠。”朱熹解释说:“怀惠,谓贪利。”可见“怀千金”便是贪图千金,紧扣题目中的那个“贪”字。“一”与“千”对照,强化“贪泉”之“贪”。只喝一口,便贪图千金,多喝几口,不用说更贪得无厌。
前两句,把“古人”所说的“贪泉”能使人“贪”强调到极点,从艺术技巧的角度看,这是为下两句蓄势,即为提出相反意见作好了铺垫。广州出明珠沉香、奇珍异宝,去广州作官的都巧取豪夺,受贿枉法,无一不贪。人们把从京城到广州的必经之处、离广州只有二十里的一眼泉水叫做“贪泉”,是饶有意味的。从人民群众方面说,其目的是戒贪,即希望经过此地到广州上任去的官员知道这是“贪泉”,便决意不饮,从而敦品励行,做个清官。然而对于那些贪官来说,却可由此找到借口,一旦贪行败露,便说他是误饮贪泉,情有可原。“那泉水真厉害啊!一歃怀千金,我走渴了,误喝了一大碗,不贪由不得我!”三、四两句,就伯夷、叔齐立论,对“贪泉”的传说进行了驳斥,从而揭穿了从此寻找借口的虚伪性。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连掌管国家的大权都不肯要,还会贪图钱财吗?像伯夷、叔齐这样的高人,即使吸尽“贪泉”,他们的廉洁之心,也绝不会改变。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改变)心”,虽出之以议论,却情、理兼胜,具有强烈的艺术震撼力。这艺术震撼力,来自对于人的主体意识的充分信任,来自对于人的崇高品质的热情赞扬。廉与贪,取决于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下,的确与是否饮用贪泉之水无关。读完后两句,关于“贪泉”的传说也就不攻自破了。
当然,金银财宝对于人的诱惑也是不可忽视的。吴隐之路过“贪泉”时所说的几句话也值得注意:“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过岭丧清,吾知之矣。”“可欲”,就是可以引起贪欲的东西。广州多的是奇珍异宝,“一箧之宝,可资数世”,的确可以引起人们的贪欲。所以从京城来广州上任的官员,一“过岭”便“丧清”。当然,他们原来也未必“清”,然而宝物的诱惑,也无疑是“丧清”的外因。吴隐之特意喝了贪泉之水,作诗自励,所以即使到了广州,日见“可欲”,仍然以廉洁著名,使风俗为之一变。晋王朝表扬他“处可欲之地,而能不改其操。……革奢务啬,南域改观”,这是符合实际的。《晋书》的作者把他的事迹写入《良吏传》,也极有史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