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蟾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唐代诗人素喜登高,这方面颇多佳作。论其风格,盛唐是宏阔雄放,中晚则冷瑟悲凉。高蟾此诗可说是晚唐登高诗的代表作之一。
开篇便是望中之景:“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晚翠,指暮山。秋声,当是秋风凄厉、秋叶凋零、秋虫哀鸣、秋水惨淡的交响。浮云归于暮山,将是白日的结束;落日悬浮于秋声,亦是一年的残景。凄凉的日之暮、岁之暮的景象,没能使诗人规避,反倒令他入迷。曾伴,犹陪,说明不是瞬间一瞥,不是短暂凭栏,更是痴痴地望着,一直追随着浮云走向消失的轨迹,久久陪伴着为秋声笼罩着的即将沉没的落日。这些常人不愿看、不忍看、更不敢久看的衰图残景,诗人却着魔般的沉浸其中,是反常的,也是耐人寻味的。
结合诗题标示的地点,联系三、四句吐露的心境,便知诗人有着难以言说的伤心在。浅层次讲是直面残秋薄暮的感伤,这一中国文人的习惯心理在敏感而哀乐过人的诗人身上更为突出;深层次讲,是异质同构的彻悟触动的哀痛。此地曾是南朝六代(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建都之地,当年金陵,佳丽所萃,而今唯有废墟残景;追昔抚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战乱不已的晚唐王朝,不也危机四伏、摇摇欲坠么?诗人悟出,历史上六个小朝廷昏庸无道的短命亡国,现实中晚唐王朝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不也和自然的浮云落日一样,都是走向总崩溃的末日么?这里确乎有异质同构的关系在。自然、历史和社会的种种悲慨涌上心头,笼罩天地,拂逆不去,浓得化不开,语言便显得笨拙无用,只有眼前景象才能诉说和接纳心中无限事了。
但人与自然只能是心有灵犀的默契,不能表情达意的对话。再说,望中晚景可诉诸画笔,人尽可识,而自己久久郁积于心的伤感何由表现呢?“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这是痛苦的呐喊,也是寂寞的呐喊。因为无论延请多少画师,都无法描绘出诗人难以排遣的伤心。“赖是丹青不能画,画成应遣一生愁”,(宋司马池《行色》),然而终究画不成,诗人只能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白居易《长恨歌》)了。
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以“画实境易,画虚境难”为由,认为“此诗佳处在后二句,迥胜前二句也。”其实不妥。此诗情味的酝酿、储藏与弥漫,正在前二句,望中晚景为“伤心”之形,诗人的沉浸陪伴正是“伤心”之神;作为诗歌的主体意象也在这里,诗情的生发深化亦源于此,这正是诗歌成功的重要基础和有力保证。后二句以画师难状心事来反衬诗人的无限伤心,是一个巧妙的表现手法,却不能据此说迥胜前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