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金陵五题(其一、二、三)》古诗赏析与原文

刘禹锡



石头城(其一)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金陵五题》,以联章方式歌咏五处古迹,《石头城》为这组诗的第一首。金陵:今南京市,战国时为楚金陵邑,六朝均建都于此,至隋始废。六朝更替频仍,俱为短命王朝,在它们兴亡史实中,蕴藏着深刻的历史教训。故成为后来诗人们或垂诫或凭吊的咏史题材。石头城:在今南京市西清凉山上,西倚长江,南临秦淮河入长江口,为一红色砾岩低丘,孙吴时在此筑城以贮藏军械。晋张勃《吴录》载:“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叹曰:‘钟山(紫金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又据《丹阳记》载:“石头城吴时悉土坞,义熙(东晋安帝年号)始加砖垒石头,因山以为城,因江以为池,形险固有气势。”是石头城早已公认为地形雄壮险要的城镇,六朝统治者都置兵戍守。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故国”:即“故都”,这里指石头城。“周遭”:即周围环绕。首二句对起,诗人登高纵目,作宏观鸟瞰,从大处落墨,开头两句,先用“山围”、“潮打”两词,标出石头城的位置和地形。它负山面水,长江流水紧迫山麓而流,极写其形势险要,气象恢宏。次用“故国”、“空城”对举,示人以石头城昔盛今衰的情景,唤起故国萧条、人事无定的苍凉吊古意识,使人浮想联翩,从楚辟金陵邑开始,由吴建为国都,历东晋宋齐梁陈,均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又为王公贵族、轻歌曼舞、纸醉金迷之地,真是舟车辐辏,盛极一时。可是曾几何时,六朝统治者俱成匆匆过客,繁华亦烟消灰灭,只剩下满目萧条、杂草丛生、芜秽不堪的“空城”,供人凭吊。最后用“周遭在”揭示出起伏的群山仍围绕着石头城,表明它依旧“虎踞”如昔,用“寂寞回”沉痛地寄慨,述说石头城虽然雄姿依旧,但因它已变成一座空城,所以当江潮拍打它的山麓时,亦有感于繁华消歇、不胜呜咽之情,寂寞地退了回去。据诗人《金陵五题》自序云:“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呤,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应该承认,诗人拟人化的手法是很高明的,将自然现象“江潮”亦描写成能感知之物,能与人世兴亡悲欢相契合,无怪乎白居易叹为绝唱。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淮水”:指秦淮河,由西北流经南京城,注入长江,以其开凿于秦时,故称秦淮河。“女墙”:城上短墙,古代战争时用作掩体和射孔。二句继续吊古抒怀,捕捉“旧时月”、“夜深”、“还过”等具体意象,发出更为深沉的感喟。只有曾照昔年豪华的“旧时月”,在夜深人静时,打从秦淮河东边升起,不嫌古城荒芜,仍旧穿过城上矮墙,频来相照。诗写至此,将吊古之情,推向了高潮,诗亦戛然而止,给人以无限驰骋想象的余地。

本诗句句写景,其艺术构思特色,在于它不仅能准确地描绘出山川、夜月的气象,还在于它能用拟人化的手法,写群山默默地拱卫“故国”;江潮有感于“故国”的寥落荒凉,在拍打它的山麓时,寂寞地退了回去,多情的明月,从秦淮河东边升起,仍频频地来看望“故国”。诗人给一切景物都赋予人的感情。汇总喷薄而出,将吊古情绪步步推向高潮,令读咏叹想象于无穷。

(胡主佑)



乌衣巷(其二)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是刘禹锡《金陵五题》组诗第二首。乌衣巷:在秦淮河南。三国吴时,戍守石头城的军队在此安营,因兵士皆穿乌衣(黑色衣服),故以乌衣名巷。东晋时,开国元勋王导与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等豪门贵族,皆聚居于此。在其以后建立的几个王朝中,这两个家族仍很有势力,故人称其子弟为乌衣郎。朱雀桥:一名朱雀航(航,又作珩),是当时横跨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桥。三国吴时,名南津桥;东晋咸康二年作朱雀门,因桥在门外,故改名朱雀桥。《舆地纪胜》载:“江南东路建康府乌衣巷,在秦淮南,去朱雀桥不远。”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朱雀桥、乌衣巷并举,既对偶天成,又色彩斑斓,而且揭示出特定的地理环境,诱发人们的历史联想:遥想当年,秦淮河江桥(朱雀桥)玲珑璀璨,乌衣巷华屋麕集,道路上冠盖相望、车马喧阗,备极繁荣昌盛。而曾几何时,一切烟消云散,如今面对的皆是荒芜凄凉景色:春天来了,“朱雀桥”边只是野草蔓生,野花遍开。着一“野”字,便给人以破败凄凉的感受。因为如果仍似当年繁荣,行人如云,熙来攘往,桥边哪会滋生出“野草花”呢?“乌衣巷”现在怎么样?诗人虽没有明说,但从“朱雀桥”的行人寥落以致桥边野草丛生中,亦能透露出“乌衣巷”人烟稀少,非复昔日鼎盛情况。何况诗人又用“夕阳斜”映照它,这就使它更笼罩上阴郁的色彩。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照应前两句所描绘的衰败气象作进一步的渲染。诗人仍用眼前看到的景象着重刻画繁华消歇。巧妙地选取人们常见的候鸟燕子,用它“喜居旧巢”的习性来作映证。晋人傅咸《燕赋序》云:“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复来者。其将逝,剪爪识之,其后果至焉。”我们知道,燕子是喜欢在高屋大厦筑巢定居的。王、谢当权时,所居宅第华贵,自然是燕子筑巢的良好场所。又因燕子是候鸟,气候寒冷的冬天飞往热带地方越冬,来年春暖花开时仍飞回旧居生活。可如今从南方飞回的燕子,在“乌衣巷”口斜阳残照中徘徊,已看不到当年王谢的华屋,只好飞往普通的老百姓家投宿。这就明白地揭示出王谢旧宅废为民居,王谢子弟也已沦为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如谢枋得《唐诗绝句注解》所说:“王、谢之第宅今皆变为寻常百姓之室庐矣,乃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风人遗韵。”这里将凭吊贵族没落的感情推向极致,这两句诗也就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当然,昔日居住在王、谢堂前的燕子,距刘禹锡生活的时代已有400多年,燕子生命再长,也不可能还活着,很明显,这是一种大胆的夸张。所谓艺术的真实性,正是指这种现象而言的。

本诗借景抒情,通过对野草、斜阳、归巢燕子这些习见现象深入的刻画,抒发对没落贵族的凭吊,满目苍凉,感慨无限。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朱雀桥、乌衣巷,皆当日画舸雕鞍、花月沉醉之地,桑海几经,剩有野草闲花与夕阳相妩媚耳。茅檐白屋中,春来燕子,依旧营巢,怜此红襟俊羽,即昔时王、谢堂前杏梁栖宿者,对语呢喃,当亦有华屋山丘之感矣。”真是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辛弃疾《沁园春》云:“朱雀桥边,何人会道,野草、斜阳、飞燕?”这是对刘禹锡《乌衣巷》诗的高度评赞。“何人会道”,极言此乃绝唱,别人难以为继。不过,正因为是绝唱,化用其意而进行艺术再创造的就不乏其人。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邓剡《唐多令》云:“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这一切都说明这首诗是多么富于艺术魅力,多么影响深远。

(胡主佑)



台城(其三)

刘禹锡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台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市鸡鸣山南乾河沿北。“台”有禁、近意。三国吴在此建立后苑城,东晋成帝改建和增修,宋、齐、梁、陈相仍,为六朝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宫所在地,故称台城。今习称鸡鸣寺北与明城墙相接一段为台城遗址。

“台城六代竞豪华”一句总写,就凭吊之处作纵的历史鸟瞰。接着对这一地区历史人物的本质特征作高度的概括。诗的发端,开门见山,先点出地点“台城”,次标出时间“六朝”。时间跨度极大,有着300多年的历史,近40位皇帝在此登场活动。最后指出人物活动的本质特征是“竞豪华”,特别突出一个“竞”字,给平铺的叙事句,顿时赋予了飞动的意象,使人浮想联翩,回溯到从“六朝”第一个王朝东吴开始,在此起后苑城,经东晋成帝改造和增修为禁城(即台城),历宋、齐、梁、陈各朝,皆在此大兴土木,建造宫殿,“竞”斗“豪华”。于是一座座皇宫通过想象,异彩纷呈,矗立在人们的眼前,一个胜似一个。

第二句“结绮临春事最奢”。具体写“豪华”。“结绮”、“临春”,这是“六朝”最后一个王朝陈后主所起造的宫殿名。据《南史·张贵妃传》:“(陈)至德二年,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数十间。”这些阁是如何装璜的呢?据《南史》载,它的窗牖、臂带、悬楣、栏槛之类,皆是沉香木作的,又用珠玉、翡翠作装饰,门上挂着珠帘,室内陈设着用珠宝镶嵌的床和用珠宝作饰物的帐子。其它一切穿的玩的,应有尽有,其华贵、美丽也是空前的。这句里的“事最奢”,应首句的“竞豪华”。陈后主为他的爱妃起造这样璀璨富丽的皇宫,真是登峰造极,“豪华”赛过前朝,臻于“最奢”的地步了。

“千门万户成野草”。本句大起大落,造成跌宕。“千门万户”,仍写过去,承“豪华”、“最奢”而来,指当日宫殿,不仅“豪华”,而且众多。“成野草”,急遽逆转,回到今日现实。一个“成”字,道出变化之神速。昔日璀璨繁华的结绮、临春、望仙诸阁,转瞬何在,呈现在眼前的唯断砖残垣,破瓦碎砾,满目疮痍、野草丛生的景象。诗写至此,一股阴郁凄冷之气,向人袭来,使人兴无限惋惜,增无限感慨!

最后一句“只缘一曲后庭花”,结出陈后主亡国破家的原因,是点睛之笔。据《隋书·乐志》载:“陈后主于清乐中造《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极于淫荡,男女唱和。”《玉树后庭花》是当时宫中经常演唱歌曲之一。陈后主是有名的只知奢侈豪华、不理国政、沉湎酒色的昏君。其结果隋兵攻进台城,金粉南朝,就在《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灭。这桩历史公案,是耐人寻味的。

这首诗识见卓越,推论精当,高度简练地概括出六朝兴亡的本质原因,表面立足于吊古,实际着眼于诫今。诗人参加永贞革新失败后,心情极度沉痛,目睹当时唐朝统治者暨王公大臣陷于醉生梦死中,不知改革进取,只图奢侈淫逸,坐享安乐。诗人写这首诗,亦是借古讽今,给当时最高统治者敲警钟。因其所论时事,带有普遍意义,也足以垂训后人。

(胡主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