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鉴赏

《两宋词·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鉴赏

张元干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摧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 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 举大白,听 《金缕》。



本篇为南宋词人张元干的著名代表作。“绍兴和议”订立后,胡诠再次遭受迫害,绍兴十二年(1142)秋被削职除名,送新州编管。是时,寓居三山(福州)的张元干特填词为胡诠送行。就因此词触怒秦桧,追赴大理,削除官籍。此词得到社会高度称许。

《贺新郎》,宋人常用词调。首见于苏轼词,原名“贺新凉”,后来将“凉”字误作“郎”(同音近而讹),但苏词之句逗、平仄,与诸家颇多不合,遂以《稼轩长短句》为准,《词谱》则以叶梦得词作词谱。全词一百十六字,上片五十七字,下片五十九字,各十句、六平韵。此调声情沉郁苍凉,宜抒发激越情感。后人又改名为《金缕曲》、《乳燕飞》、《风敲竹》和《雪月江山夜》等等。

胡邦衡(1102—1180),名铨,字邦衡,号澹菴,江西吉安人,南宋著名主战派。新州,即今广东新兴。

****





这是一篇别开生面的送别词,很值得细细阅读与详讲——

上片:梦绕神州生悲愤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神州路,古称中国为“赤县神州”,此指中原地区。这里,以“梦绕”开篇,用三句话描述了北宋时期的情景:在北方辽阔的神州大地,秋风萧索,军营连踵,号角凄厉,故宫早已荒寂一片,令人见之十分怅惘。离黍,即黍离,乃化用《诗经·王风·黍离》的“彼黍离离”之句意,以表示自己的故国之思。这是北宋为金人占领后的景象,也是此词的历史背景。这里,词人见此按捺不住心中激愤,巧用了三个“比喻句”,提出了质问:为何昆仑天柱会倾塌(喻指北宋王朝的覆亡)?为何黄河洪水泛滥九州(喻指金兵大举进犯与践踏中原)?又为何万千村落窜狐兔(喻金人治下地区的荒凉惨象)?作者未曾作出正面回答,也不便于明言直语,只好以迂回出之。底事,即何事,为什么。九地黄流,即九州之地,遭受黄水泛滥之害。这是借天灾以言人祸,谴责赵宋王朝阻挡不住金人的南下,以致敌骑横行中原。狐兔,以兽喻敌人。语出范云《渡黄河》诗:“不睹人行踪,但见狐兔兴”。

在这一系列的棘手问题上,作者不便直说,只好用曲笔,则将笔锋转到“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上去。这正是化用杜诗“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诗句之意,借“人老易悲”,来表示自己满腔难诉的悲愤:一为胡铨等这批忠贞爱国之士,遭受不白之冤,竟无处倾诉而悲;二为朝廷为卖国权奸把持,反而以奸为忠,任其害国家、伐忠良而无以抗争而悲。此悲何其广啊,何其深!

片尾缀以“更南浦,送君去”两句,是说作者对于胡铨贬逐远地,朝廷失去一位忠贞耿直之臣,国事更为可悲。因之,其痛惜越来越深。南浦,语出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此以“南浦”,代指送别之地。

下片:秋日送别何堪忧





凉生岸柳摧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 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 举大白,听 《金缕》。

这前边三句是说,初秋的凉风从夹岸柳林中吹来,驱走了残余的炎暑热气。明亮的银河斜挂天空,星斗稀疏,月色黯淡,几片白云轻轻地飘过。这里,用凄清夜景衬托别离时的气氛和心境。耿,明亮。斜河,一称斜汉,即天河。断云,即片段之云朵。微度,轻微的调度,犹言轻轻地飘动。

接着“万里江山知何处? 回首对床夜语”。词人认为这次友人远贬南方边地,相隔万里之遥,况且眼下山河破碎,此去之后更是无处寻觅。回想起往日相聚时,在床边夜话,谈心论政的情景,更感悽楚。而且此次去的是一个“雁不到”之处,写了信也无从投递。相传,北雁南飞,也只止于衡阳。而贬所新州属于广东,是鸿雁也飞不到的。宋时朝臣流放远地,友朋多不敢通音问。《宋史·秦桧传》有云:“方畴以与胡铨通书,编置永州”。有鉴于此,越想越感到悲怆万分。

这次送别,不同于一般的男女别离,只念个人恩怨私情。而今应该放眼天下,俯仰今古,以国事为重,以庶民为念。这就是“目尽青天怀今古”二句之义。肯,岂肯、怎肯。儿曹,儿女之辈。相尔汝,彼此以“尔汝”相称,表示亲密。语出韩愈诗句:“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听颖师弹琴》)作者满腹悲愤感情经过上述多层次的转折,达到了最高点:“举大白,听《金镂》”! 即举杯痛饮消愁,听一听这一曲词呢! 大白,语出晋左思《吴都赋》:“飞觴举白”。刘良注曰:大白,杯名,代指醴酒。金镂,即《贺新郎》之异名。

这个悲壮的结尾,充满抑塞磊落之气,余韵悠悠,想味无穷!

****





张元干这首词是在绍兴十二年(1142)时写的。这时,他已年届五十一,仍意气风发,坚持正义,不愿妥协。他在此前四年用同调填了一首词坚决支持李纲的抗战观点,给以无限同情。绍兴八年,宋金和议已定成局,时为宰相的李纲,坚决反对无效,当了七十五天即被罢相。后历任湖广宣抚使等职时,他曾不断上疏,力主抗金复土。张元干的这两首《贺新郎》成为著名的姐妹篇,流传开去,并影响了后世。清编《四库全书提要》给予张词很高的评价。在《芦川词提要》中云:

全集 ( 《芦川词》) 以 《贺新郎》 词 (指本词) 及《寄词》 (指寄李纲) 一阕为压卷。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然其他作则多清丽婉转,与秦观周邦彦可以肩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