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诗歌·黄遵宪·哀旅顺》鉴赏

《近代诗歌·黄遵宪·哀旅顺》鉴赏

黄遵宪



海水一泓烟九点,壮哉此地实天险。

炮台屹立如虎阚,红衣大将威望俨。

下有洼地列巨舰,晴天雷轰夜电闪。

最高峰头纵远览,龙旗百丈迎风飐。

长城万里此为堑,鲸鹏相摩图一噉。

昂头侧睨何眈眈,伸手欲攫终不敢。

谓海可填山易撼,万鬼聚谋无此胆。

一朝瓦解成劫灰,闻道敌军蹈背来。





这首诗选自今人钱仲联笺注的《人境庐诗草笺注》卷八。作者于光绪十七年(1891)在伦敦使署自编《人境庐诗草》中,并无此诗。因为它是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变法”失败后所作的。诗中所“哀”的正是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争、日本侵占旅顺口之事。这在作者初编诗集时还未发生。所以在此要提到此事,是由于诗集中类似情况还有不少。黄遵宪现存诗歌800多首,基本上都已收入《人境庐诗草》,其题材非常广泛,内容丰富深刻。集子中不仅有抒怀、记游、述事、咏物和酬答之作,而且也有不少描写人民生活和社会风习的作品,而更多的是“忧时感事”之作。

在这些诗歌中,诗人广泛地描写了当时国内外的政治生活和重大历史事件,真实地反映了中国近代社会的现实。一八九四年的“中日甲午之战”,是一起震动中外的重大事变,诗人就一口气写下了《悲平壤》、《东沟行》、《降将军歌》、《度辽将军歌》等一系列诗篇记述此事。《哀旅顺》这首七古,就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首。

“旅顺”,又称旅顺口。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同山东半岛的威海卫隔海相望,扼守着渤海海峡的通道,是我国当时的一个重要军港。港内水深,寒冬不冻,可泊巨轮。甲午战争时,旅顺港设有海岸炮台十三座、陆军炮台九座,拥有大炮七八十尊,还设有海军学堂、火药库、大船坞等各种海军设施,是北洋舰队的重要基地。

这些都是黄遵宪此诗的背景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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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诗十六句,主要有两部分内容:

前十四句是一段,诗尾二句又是一段。先极写旅顺口的壮险形势,再简要写了这军港陷落的经过。

第一段(1—14):旅顺口壮险形势



诗人在此用了浓重笔墨,状写了旅顺这个我国北方的重要港口的形势。是什么形势呢?可用两个字概括:“壮”与“险”。

第一是“壮”——它是一座雄壮威严的军港先看开头二句:

海水一泓烟九点,壮哉此地实天险;

诗人在这里化用了李贺《梦天》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诗句之意,首先点明旅顺的地理形势:面临大片深邃海洋,背靠祖国九州大陆。烟九点,指中国国土,因为中国古时分为九州。

这是说旅顺口的天险之壮。下边再写它的军容之壮——先看前六句:

炮台屹立如虎阚,红衣大将威望俨; 下有洼地列巨舰,晴天雷轰夜电闪; 最高峰头纵远览,龙旗百丈迎风飐,长城万里此为堑。

诗人在这里,把当时军港阵地上的“炝台虎阚(hǎn喊)”(如猛虎发怒的砲台林立)、“洼池列舰”(排排军舰列阵于港中待命)和“龙旗风飐(zhǎn展)”(大清国旗迎风飘展)等几个典型镜头摄取人诗,构成了一幅壮严威武的“军容图”。据范氏《中国近代史》记载,当时这个军港的军事设施,确是可观的,除了上述已说到的炮台、大炮布阵之外,旅顺港后路正是大连湾,那里也是严阵以待:设炮台六十座,有清制“克鹿卜”新式大炮二十四尊。只要你登上最高峰,放眼远眺,历历在目。

但诗人认为旅顺口之“壮”,还在于它处于辽东半岛的最南端,万里长城的起点,是保障祖国安全的“护城壕土卖”。因此,他以总结性语调写上了“长城万里此为堑”的诗句,对“壮”字作最后的归结。这是说,旅顺港的形势确是十分险要雄壮的;不但有茫茫天险之壮,还有俨然的地堑之壮,更在威武的军容之壮。

诗人在此着力描述了此港形势“壮”的一面,另外,又从其他若干方面写了当时形势之“险”。即:

第二个字是“险”——请先看下边的前三句:

鲸鹏相摩图一噉,昂头侧睨何眈眈,伸手欲攫终不敢。

这是针对当时列强在我国掀起的一次次割地狂潮的情况而写的。第一次,天津、北京条约之后,英、法、俄等国都要割夺中国领土,掀起了割地狂潮;自甲午战争之后,又掀起了第二次割地狂潮。所以,诗人把列强比作“鲸鹏”,说它们“相摩图一噉”(噉,dàn淡,吞吃),彼此交相进逼,妄图吞併我旅顺,以至全中国。诗人又径用《易经》的“虎视眈眈”之句,指出侵略者有如恶虎翘着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中国这块“肥肉”,伺机侵犯。有的很想马上伸出魔爪夺了过去,但看看港口的布防,百姓的士气,侵略之爪终于缩了回去。

诗人对旅顺港形势之险,不仅仅看到了“鲸鹏相摩”、“虎视眈眈”和“伸手欲攫”的“明险”,而更深深洞察了“万鬼聚谋”的“阴险”。不过“聚谋”的结果,“终不敢”动手,因为“万鬼”们“尚无此胆”! 他们认为“海可填,山易撼”,要真正吞併中国,似乎还不是时候,才有下边两句诗——

谓海可填山易撼,万鬼聚谋无此胆。

诗人这样写,不是凭空臆想,也非一厢情愿的豪言壮语,而是有着充分根据。根据之一,就是此诗前半篇所述的那种形势;根据之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即是列强们自己的估计。据日人重野安绎《日本维新史》记载就是有力的佐证。它写道:

旅顺险要,称东洋无双,佛国骁将提督孤拔尝叹曰: “率一万吨以上铁甲舰二十只,水雷艇三十只,攻之,非费半年,不能辄陷落。

诗人就是这样地从自然地理、军事设施和政治态势等各个方面,具体而生动地把这个军港当时的“壮”与“险”的形势,加以充分描绘之后,进入诗篇的第二段,也即诗的结尾部分——

第二段(最后二句):旅顺口陷落经过



一朝瓦解成劫灰,闻道敌军蹈背来。

文章贵剪裁,诗歌也不例外。诗人既用了大量篇幅来写前半篇,而后篇就不能不加以压缩,但它却是全诗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于是,诗人经过惨淡经营,用最最凝炼的笔墨,写下诗尾的这两句。诗虽只有两句、十四个字,却包含着深刻思想和丰富内容,仅仅蕴藏在“瓦解”、“劫庆”和“蹈背”等几个词语中的涵义,就告诉人们这样几层意思:

首先,说清军全线溃败,敌军“蹈背”而来。一朝瓦解,既点明溃败之速,只在朝夕之间;又暗示这个溃败,不只是旅顺驻军,而是北洋陆、海军的全线崩溃。

事实,正是如此。当时日军从朝鲜出兵,两路向我辽东寇犯:北路陆攻,打下了中朝交通孔道九连城,当时驻城清军约四万人,但在日军用了二三十人、打了一排枪,就轻易地渡过了鸭绿江,九连城驻军不战而逃。翌日,九连、安东二地就陷入敌手。南路水攻,则从黄海登陆直犯旅大。当时旅顺除有新式武器之外,拥兵三十多个营,约近二万人。在大连湾,也驻有六个营和大量新武器。日军避开正面强攻,却从旅大以北的花园口登陆,无人狙击,且上岸运输炮、马、辎重达十二天以上,清军也坐视不理。待日军南下貔子窝,才震动了旅大。然而六军将领仍不服庸劣统帅调度,只有徐邦道军孤守金州城。交战后伤亡惨重,请援又不理,只好败回旅顺。日军攻占金州之后,立即进兵大连湾,可是,守将赵怀益早已逃入旅顺,兵勇溃散,日军不损一兵一弹就占领了大连。日方正准备攻打旅顺港,这时驻军统帅龚圣玛早已逃往天津,其他各军守将也雇用民船逃往南岸山东烟台,旅顺留下的只有徐邦道一支残兵抵敌,也最后乏援败退。旅顺于是迅速陷落。

日军占领了旅大等各重要港口之后,就分兵北路攻打牛庄、营口和田庄台;南路攻打南岸的威海卫。驻有百余营清兵的辽东三城,只在六天内全部失守。而鲁之威海卫要港,虽有统帅丁汝昌以死殉职,但因军队腐败,加上李鸿章的错误指挥,结果还是举白旗降日。至此,清廷经营了十六年的北洋水军,只在几个月内全归败亡。于是,在中国又掀起了第二次割地狂潮。

诗歌在这里,通过大量有关历史事实的了解,就会深深地懂得瓦解(即溃败之势不可收拾,《淮南子·泰族训》:“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和蹈背(从背后袭来)两个词语的含意了。同时,也揭示了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如果没有“瓦解”这个前因,也就不会有“蹈背”这个结果。这个因果关系,又靠“一朝”与“闻道”两个顺承性的词语把它们联接了起来。至于“成劫灰”,那是最后的结局,而不是“瓦解”的直接结果。

其次,言明劫火余灰,人民涂炭。劫灰,语出佛典。《仁王经》有云:“劫火洞烧,大千俱坏。”后借指战火毁坏后的残迹。这里,指日军占领辽东各城后惨绝人寰的杀烧掠夺。

据当时美英报纸报道,日寇占领旅顺后,曾大屠杀了四天。中国人成群被执缚,“先用洋枪毙死后,然后用力支解”,惨不忍睹。屠城之后,全城只剩下三十六人。为什么这些人能倖存呢?原来日寇为了供自己埋葬日尸而“成全了”他们,真是“劫后余生”。这是英报的报道,而美报对于日军这种大暴行,曾予谴责说:“日本国为蒙文明皮肤,具野蛮筋骨的怪兽。”

这些,都是诗人在诗中使用“成劫灰”一语的实在内容。

再次,凝聚诗人无限怨愤。而对列强的不断侵略,国土日益沦丧,人民迭迭遭殃,诗人爱国忧民的感情之火一直在胸中燃烧。由于“戊戌变法”失败而困居在家的黄遵宪,当忆及四年前甲午之战的惨败,辽东要港旅顺的屠城,作为爱国诗人怎能不义愤填膺,所以在这首正是叙述甲午之战历史事件的叙事诗中,在诗题上特意冠上了一个“哀”字,不无深刻用意。诗人在赋诗中,所以用满腔热情首先大事描写旅顺港的丰姿威仪,其目的也就在于此。

为了最后抒发自己的满腔悲愤,诗人又运用了鲜明对比和骤然转折的手法,以豪情满怀来衬托悲愤盈腔。这样,就使诗歌更显得有激情、有韵味,能更好地体现诗人深厚的爱国感情和对腐败清廷的憎恨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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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遵宪的诗歌创作在近代诗坛上,是成就最高者,博得世人“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的赞誉。他对自己的诗歌,自称为“新派诗”。因此,我们就来研究研究这种“新派诗”。

一、所谓“新派诗”,究竟有什么特征?

根据黄遵宪的诗歌理论主张和他的创作实践,我们可以看出它有这样几个特征。即:

一是,“复古人比兴之体”,注重语言的形象性,并寄以兴慨;

二是,“取古诗之神韵而不袭其貌”。即为“旧风格含新意境”;

三是,“诗外有事,诗中有人”,即诗歌要为事而作,多写重大历史事件,重视叙事诗的创作,不怕篇幅长;

四是,“我手写我口”,不避流俗语,并注意引新事物、新术语入诗;

五是,“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不拘泥于格律,不妨以文为诗。

六是,“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写律诗”。

二、《哀旅顺》之诗,又有什么特色?

综览黄诗全部作品,确有上述那些特征,至于《哀旅顺》一诗,在艺术上有以下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尽量以比兴法描绘抽象事物。在诗中处处可见抽象事物的具象化和死东西活物化等比拟手法的运用。如把炮台比“虎阚”,以“鲸鹏”喻列强;还把侵略窥视我国领土,说成恶虎“恻睨眈眈”;又说世界冒险者的企图为“万鬼聚谋”等等。这样,就把许多冷冰冰的抽象概念,变得既形象又生动,活灵活现。

第二,旧风格,新境界。这是一首七言古诗,形式是陈旧的,格调也是古朴的,但其中装入的诗语,营造的诗境却是崭新的,极富近代的时代特色;其构思与立意,也不同凡近。诗中的这些新内容,新境界,却是通过大量摄取自古老的神话、经书、佛典和前人诗文中的旧词语、旧句法、旧典实等来体现的。比如:诗中征引了《诗经》、《易经》、《山海经》和《史记》、《宋史》中的若干典故、文句和词语,还点化了唐人李贺、韩愈等人的诗句入诗,甚至借用佛家语来表达自己丰富而深刻的新内容,诗人这种将大量旧东西同新思想、新境界统一为一个和谐一致的整体,不仅给人以博大闳深的感觉,而且显示了一派明朗畅达的特有诗风。这就是诗人在调度诗艺技巧上的高明之处。

第三,重视引入新事物、新术语入诗。别忘了诗人原是一位外交家,他到过许多外国,了解的新事物、新东西最多。因此,他不能不在自己的诗中有新表现。他曾经写过一组专门歌咏火车、电报、照相等资本主义时代新事物的诗歌,形象生动,饶有风趣。不出所料,在这首《哀旅顺》中,也写了若干新事物和引进了新术语。见到诗题,就可略知,它所选的题材,就是一个以新武器新式器材装备的“北洋军港”——旅顺港。这正是一个十九世纪的新事物。于是,诗中就出现了诸如“炮台”、“巨舰”和“红衣大将”(清廷特命名镌曰:“天佑助威大将军”)等等新名词、新术语,使古典诗歌,既丰富了词汇,又彰显了时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