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恽·点绛唇》原文赏析
后六月二十二日,同府僚宴饮白云(朱孝臧校云:“云”字疑衍)楼,时积雨新晴,川原四开,青嶂白波,非复尘境。忽治中英甫坚索鄙语,酒酣耳热,以乐府歌之
晴倚层阑,飘飘醉上青鸾背。飞云崩坠,万叠银涛碎。青嶂白波,非复人间世。人怀霁。夕阳有意,返照千山外。
酒酣耳热,醉眼朦胧,神游于天地之间,俯仰自得,澄怀味象,极视听之娱,身心得到了极大的解脱,这就是本词所追求的一种意境。
王恽的官儿做得不小,监察御史,翰林学士,够得意也够他忙的了。就说这一回同府僚宴饮,耳边就不大清静,“忽治中英甫坚索鄙语”,那股热辣辣的奉承劲儿可以想见。他不是杜甫,做不到“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也比不得“五柳先生”,可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只能闹中取静,任其风撩浪扰,我自扁舟闲渡。东坡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这在美学上谓之“静照”,空诸一切,无牵无挂,暂与碌碌世务绝缘,艺术的心灵往往就诞生于这一刻。
全词确由“静”起。“晴倚层阑”,是片刻的悄然凝思,从心头拂去宴饮的喧哗和“坚索”的烦扰,以空明的觉心去召唤往来自如的灵气。“飘飘醉上青鸾背”,是静观默会的突破和心意的张扬,词人凭借酒力,飘飘然似跨青鸾,去追蹑艺术心灵与宇宙意象“两镜相入”的华严境界。晋人王荟说“酒正引人著胜地”,酒的魅力不在于醉中醉,而在于醉中醒,它使人肝胆舒张,神与物游,以超脱的胸襟去体味山川的灵气和宇宙的深境。谪仙人的好诗几乎都是在醉意朦胧中做成的;杜甫也爱酒,不过他晚年喝得太多,影响了身体健康。说回来,王恽的“醉意”恰到好处,他的诗情附丽于青鸾的羽翼,由闲和严静飞向真力弥满的空间,只觉得“飞云崩坠”、“万叠银涛碎”,真是天风浪浪,云海苍苍,惊涛拍岸,雪涌千堆,色彩在交错,力量在搏击,一切都在运动中显示着蓬蓬勃勃的生机,一切都在吐纳中挥发着宇宙豪情。这叫做“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实”。词人由最初的凭阑凝思,到飘飘然心意升腾,再到胸罗惊涛、气贯风云的惊喜与痴迷,他在超迈、深邃而热烈的人生情调中进入充实的胜境;他可以“逍遥从容与”了。
下片显得平和。在经历了刚刚那一番心意的升腾和超越之后,词人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从云端俯瞰人寰,但见青山隐隐,白波粼粼,美如仙境。看来,词人还是着眼于人间的,并不想羽化而登仙。只不过,他所期望的人间当是清净的,万物和谐的,诗情画意的。这种憧憬在当时无异于海外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可望而不可及。此刻,他仅仅是凭借酒力和诗情,以丰实空灵、万象映射的太空为阔大背景,对“人间世”做了一番多情的扫瞄和主观的妆点。也罢!词人从中多少得到了一点慰藉,得不到慰藉的心灵容易疲劳,人们一定能表示谅解。同时,这也是一种心灵的净化,美好的憧憬从来是洗荡心胸的“净水”,清水出芙蓉,清新、高洁、不染于污泥的人格往往就是这么塑造起来的。故词人在鸣奏了一阕“人间畅想曲”之后,倍觉神清气爽,“人怀霁”,他简直有点自我陶醉了。正是在这种心态下,作者越发觉得万物皆对“我”多情,连雨后夕阳也从千山万壑之外反照着“我”的明净而舒朗的胸怀……
本词以心旌飘摇、光彩迷离的朦胧美可人,如春江潮水笼罩在无边的月色之中。但通篇并不飘浮,内在冲力颇大。有关的物象,既在醉眼朦胧之中,又在实实在在的画图之内;这样,恍惚而飞动的感情流水,就有“芳甸”可以环绕,不会恣肆无边,难以收拾。至于全词的音乐风貌,一方面,它象缥缈悠扬、飘入云霄、要用整个魂魄才能谛听的“仙乐”;一方面,它又间以重棰,擂响砰然鞞鼓,使人心弦振荡,如“飞云崩坠”,“万叠银涛碎”,就是强有力的、凌空掷下的“重音”。如是经营,这首词就越发显得空灵而丰厚、充实而富于光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