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满庭芳》原文赏析
咏宣德窑青花脂粉箱,为莱阳姜学在赋
龙德殿边,月华门内,万枝凤蜡荧煌。六宫半夜,齐起试新妆。诏赐口脂面药,花枝袅、笑谢君王。烧瓷翠,调铅贮粉,描画两鸳鸯。当初温室树,宫中事秘,世上难详。但铜沟涨腻,流出宫墙。今日天家故物,门摊卖、冷市闲坊。摩挲怯,内人红袖,恸哭话昭阳。
词题中的“宣德”,指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姜学在,即姜实节,姜埰之子,字学在,号鹤涧,又号艺圃。曾侨居吴县(今苏州),工诗文书画,与陈维崧交往甚密。姜埰是崇祯进士,官至礼科给事中。后以直言下狱,被杖遣戍宣州(今安徽宣城)。因李自成农民军攻打北京,不克往戍。明亡后,他租屋住苏州近三十年,自号敬亭山人。维崧受到姜埰的知爱,故词中多处提及,如《水调歌头》(东海黄门老)。这首词是以咏唱明宣德窑所贡的青花脂粉箱旧物,集中反映了宫廷穷极豪奢的生活及其结局悲惨的气氛,从而寄托作者深藏内心的明亡隐痛。这是为姜学在所赋而又能为他理解的底蕴。
“龙德殿边,月华门内,万枝凤蜡荧煌。”开头三句实写宫中殿门内灯烛辉煌的夜景。“凤蜡”,绘有凤凰形状的蜡烛。“六宫半夜”两句,词人截取宫中生活的一个侧面,就是宫女半夜起来试新妆。“六宫”,古代皇帝有六宫,正寝即正宫一个在前,燕寝五个在后,由皇后、妃子等人居住。“诏赐口脂面药”两句承上铺写,点出了六宫美女为何要半夜齐起?因为皇上有诏赐。“口脂”,皇帝赐臣下宫人涂口防冻的药物。这里借用杜甫《腊日》“口脂面药随恩泽”的诗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女们微笑着,齐声叩谢君王的恩赐。紧接着“烧瓷翠”三句,描述她们回宫后涂面画眉的情景。这里所写并非唐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中“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夫妇情态,而是企求以“入时”的新妆来得到君王的宠幸。
下片“当初温室树”三句,转入写往昔的宫廷生活。“温室”,汉长乐宫中有温室殿。《汉书·孔光传》:“或问(孔)光,温室省中皆树,何木也?光嘿不应。”长期以来,宫廷中的种种秘事,似乎是一个谜,世人是难以详介的。“但铜沟涨腻,流出宫墙”两句承上应接,从一个侧面来揭示宫廷中豪奢华靡的生活。“铜沟”,古代宫中铸铜为御沟。据任昉《述异记》所载,吴王夫差有春宵宫,为长夜之饮。又于宫中作海灵馆娃阁、铜沟、玉鉴等。如果说李商隐《吴宫》诗中所写“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是从宫廷御沟中流淌出瓣瓣残花,那么这里描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御沟溢出涨满的油腻,从宫墙边潺潺地流淌出来。这个细节,看起来很普通,似乎没有多大意义,其实这里有着深厚的意蕴而耐人寻味。“今日天家故物,门摊卖、冷市闲坊”两句承上启下。“天家”,即天子。“今日”是从上文“当初”而来。随着时空的转换,当初的豪华奢侈与今日的败亡冷落形成了强烈的鲜明对比,如今宫中旧物在街坊门摊出卖也受到冷遇。这里词人没有交代由盛到衰的种种原因和教训,但从“铜沟涨腻,流出宫墙”中可以领悟作者所寓寄的深意。
最后“摩挲怯,内人红袖,恸哭话昭阳”三句,凄哀动人。“摩挲”,指上下相擦摩。“内人”,此指宫女。“昭阳”,汉代宫殿名,又为后宫别名。据《西京杂记》卷一记载,赵飞燕女弟居昭阳殿。这个宫殿富丽豪华,赵飞燕又专宠十余年。但汉平帝即位后,废为庶人而自杀。这虽是历史悲剧中的一个小插曲,但“恸哭话昭阳”却有着深层的意蕴。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四评点说:“哀怨凄凉,鹍弦拨碎矣。”
这首词咏叹宫中旧事故物,而借汉托明,意味深长。尽管汉代的各种悲剧已经闭幕,但明代君王是否能吸取历史教训,避免重蹈旧辙呢?这是值得深思的。唐杜牧在《阿房宫赋》中写过:“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种意念词人虽然没有明确地揭示出来,但联想到明代崇祯的亡国殒命,临死前还要到后宫杀死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这些“亡国败君相继”的历史现象,几乎都与君王穷奢极欲的荒淫生活有直接的关联。词中的“铜沟涨腻,流出宫墙”的情景,既使人感受到宫中的奢靡将冲垮表面的繁华,又使全词上下片由盛转衰的描述中得到勾连,而具有“赌影知竿”的艺术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