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贺新凉》原文赏析
和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
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江东折戟沉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残腊、消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斜日外,一回首。
这是一首赠友之什,也是一首和韵之作。投赠容易虚美,难免庸俗;和韵容易牵强,难于融贯。而此词格高调纯,情真意远,句则至工至炼,韵则至稳至响,流转自如,浑然天成,和韵而似首唱,词人真不愧为清初词坛的射雕手。上片写自己与柳敬亭的遭际、往来与品性,从回忆写到现实;下片写自己与柳敬亭的悲愤、佯狂和消沉,从现实回忆过去。整炼中有变化,错综中能贯串,是长调之富于转折和变化者。词以比喻起,突兀挺拔,蓦然而来,有振衣千仞之势。“鹤发开元叟”三句,既以开元盛世的白发遗民自比,又以隐于卖浆屠狗之中的荆轲、高渐离比柳敬亭。前者熔铸了唐人元稹“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行宫》)的诗意,以抒盛衰兴亡之感;后者运用了《史记·刺客列传》“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的典故,以歌颂柳敬亭慷慨悲歌的侠义精神。“万里风霜吹短褐”三句,言两人的行踪与交谊。短褐,粗布大褂;游戏,含有玩世不恭之意;趋走,此指柳敬亭曾游左良玉军幕,词人亦曾任“备顾问、资应对”的兵科给事中。这里是进一步刻画柳敬亭的侠义形象。他穿着粗布大褂,冒着刺骨风霜,嬉笑游说于宁南侯左良玉的军营之中,跟词人曾经打过不少的交道。“绿鬓旧颜今改尽”四句,写柳敬亭“鬓虽残,心未死”的精神状态。从形体上看,他已经衰老了。《世说新语·言语》载晋桓温见少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用此,一种今昔之感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但从精神上看,则壮志犹存。《世说新语·豪爽》载王敦“每醉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用此,则一种不甘寂寞的心态,跃然纸上。连用两个史实,都能“体认着题,融化不涩”(宋张炎《词源·用事》),扩大了词的容量,增加了词的深度。
下片写明亡后,词人旧地重游时,发出的“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的感叹。“江东”三句,写世变以后,重过青溪,感慨万端。“折戟沉沙”,化用杜牧“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赤壁》)句意,以喻史可法兵败扬州,山河易主。青溪,发源于南京钟山西南,流入秦淮河。《桃花扇·余韵》的“过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正是写的这个地方。此言词人在世变以后,偶经旧游之地,想起过去铁笛裂云、烟月笼沙的情景,顿觉风景依旧,人物全非,一种故国乔木之思,油然而生,不禁老泪纵横,沾襟盈怀。这是此词抒情的高潮,辞情凄苦,意境苍凉,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受。“老矣”三句,合写自己与柳敬亭的佯狂不羁之态。“如许事”,言很多的往事,既包含“满楼红袖招”的艳史,又蕴藏“难整乾坤左、史、黄”的恨史;既有“中原北望气如山”的少年意气,又有“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自我解嘲。然而这些都成了过眼的云烟,还是呼酒旗亭,借以麻醉自己吧。残腊,岁暮。红友,酒名。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苏轼南迁北归,至宜兴黄土村,当地人携酒来饷,曰‘此红友也’。”在这里,词人想起了过去的往事,眼前的现实,两相对比,自然是难以为情的。故字面上虽未写乱离之苦,悲愤之情,而此种心态,却已洋溢于字里行间了。“花压城南韦杜曲”四句,以问作结,以景结情,使人感到清空而不质实,言尽而意无穷,有“水穷云起”之妙。韦杜曲,即韦曲与杜曲,是唐时长安少陵原西南的两个繁华所在,为韦、杜两个大族的聚居之地,时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这里借指南京的秦淮河一带。马弰,指驰马使剑,语出庾信《拟咏怀》的“轻云飘马足,明月动弓弰。”它的意思是说,当秦淮河畔,繁花在枝的时候,还能蹴踘打球、驰马使剑否?它富有象征意义,既表现了词人的迟暮之感,又表现了词人的故国之思。人似西沉的斜阳,国也似已沉的落日,使人很自然地联想起秦观的“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和辛弃疾的“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等词句来。丰富的意蕴,都在“一回首”三个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收到了“曲终人杳,江上峰青”的艺术效果,玩之无尽,即之有味,极大地扩展了词的暗示性和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