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满江红》原文赏析
蒜山怀古
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记当年阿童东下,佛狸深入。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屐偏轻敌。笑风流北府好谈兵,参军客。
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落日楼船鸣铁锁,西风吹尽王侯宅。任黄芦苦竹打荒潮,渔樵笛。
这首词约作于顺治十六年己亥(1659),这年秋天作者至京口,有感于前代兴亡之事,作《满江红·蒜山怀古》词,盖以蒜山代指京口。京口,即今江苏镇江市,晋代南渡时,曾侨置徐州于此,故又称南徐。蒜山,在镇江市西,以山多泽蒜而得名,又称算山,相传周瑜与诸葛亮议拒曹操,曾在此山谋算。
起笔气势豪迈,音响苍凉。夜雨潇潇,江声千尺,客中沽酒,兴感万千。这已为抒发怀古之情,预留境地。次韵两句,即引入怀古。作者首先记起的是北兵南侵的两件史事。其一是“阿童东下”,“阿童”是西晋龙骧将军王濬的小名,他曾在太康元年(280)奉晋武帝诏命,以益州水师自成都东下伐吴(事见《晋书·王濬传》)。“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历史上留下了他平吴的功绩。其二是“佛狸深入”,“佛狸”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元嘉二十七年,他曾率兵南侵,直至京口对江的瓜步山而止。这两次战役,都以北方军队战胜南方而告终。接三、四两韵,感叹南北交兵,由于南方像周瑜、谢安那样的人才极少,以致多次兵败国辱,甚至国家灭亡。南方之败,其根由在于书生误国,裙屐少年,轻敌而不知防范。有些人虽然也拥有重兵,但徒有谈兵之名,大敌当前,他们还风流自赏,像谢玄那样镇守广陵关心国家大局的人,实不多见。“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屐偏轻敌。”作者殆慨乎言之。“白面书生”,指年轻识浅的文士,典出《宋书·沈庆之传》: “上使(徐)湛之等难庆之,庆之曰: ‘陛下今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谋之,事何由济! ’ ” “成底事”,成何事。‘萧郎裙屐”的 “萧郎”,历史上所指不一,萧衍、萧宏皆有“萧郎”之称; 裙屐,指徒事装饰,不谙事务的裙屐少年,《魏书·邢峦传》: “峦上表云:‘萧渊藻是裙屐少年,未洽治务。’”作者抚今思古,感叹兵戎之事并非儿戏,南方用人不当,所以在历史上败覆之事居多。南陈之亡于隋,南唐之亡于宋,南宋之亡于元,多由于文士误国,军旅主将不掌实权;南明弘光之覆国,更是如此。第四韵中之“北府”,指军府。东晋建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市),军府在广陵,位于建康之北,故称北府。《晋书·刘牢之传》: “谢玄北镇广陵,时苻坚方盛,玄多募劲勇,牢之与东海何谦等以骁勇应选。玄以牢之为参军,领精锐为前锋,百战百胜,号为北府兵。”词云: “笑风流北府好谈兵,参军客。”盖反用其意,谓后世掌北府兵者,徒然谈兵纸上,何曾有像刘牢之那样的参军充当北府骁将?所重用的只是那些自命风流的参佐而已。以弘光朝而言,兵权掌于马士英、阮大铖之手,史可法在扬州名为督师,四镇兵皆不受节制,阮大铖派吴茂长等为史部参军,此辈皆不晓军事之白面书生。梅村《扬州》诗云: “白面谈兵多入幕”,盖实有所指。作者在词中缅怀往昔、怀古伤今之情,就古事议论之旨,至此已历历可见。
下片进一步写古今剧变,就当前情况,深致哀感。换头“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四短句,感叹江山虽在,人事全非。“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如今的京口,在莽莽寒云弥漫之中,故垒萧萧,当年的战地,已经成为神鸦聚集的地方。( “神鸦”本指社日祭神之后,啄食祭品的乌鸦,这里指觅食的寒鸦。)作者面对波涛滚滚的长江,听江声澎湃,想见旧时的 “断戈残戟”,还在被“沙沉浪洗”,更增故国沉沦之悲。“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杜牧所咏的赤壁怀古情事,又浮现在眼前的京口。紧接前文,作者以 “落日楼船鸣铁锁,西风吹尽王侯宅”两句,再致吊古之情。在落日余晖下,旧时横江截敌的铁索早已被销熔江底,而今只能听到楼船停泊铁锁系缆的声响。西风换世,旧时王侯的第宅,也都成为荒烟蔓草中的废墟了。一切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陈迹,只能供人凭吊而已。作者咏叹至此,仍就当前情景,以 “任黄芦苦竹打荒潮,渔樵笛”两句凄然作结。“黄芦苦竹”句是倒装句,意谓而今一任大江荒潮拍打着江边的黄芦苦竹,以其呜咽的声音,与江滨樵夫渔父的笛声相应和。昔日繁盛的京口,竟至如此凄凉,作者身临此境,不能不有“此声已是不堪听,况又值潇潇夜雨”之感。
全词悲凉沉郁,思致深远,怀思故国之忱,含蕴于字里行间,自非泛泛怀古之作。陈廷焯云: “吴梅村词,虽非专长,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白雨斋词话》)观乎此词,可见陈评之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