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泓·满江红》原文赏析
眼角相勾,谁道有、这场抛散! 怕向那、定情帘下,诉愁窗畔。几度卸妆垂手望,无端梦觉低声唤。猛思量、此际正天涯,啼珠溅。
欲寄语,加餐饭; 难嘱咐,鱼和雁。隔云山牵挽,寸心如线。善病每逢春月卧,长愁多向花前叹。况如今、憔悴去侬边,何曾惯?
王次回年轻时曾挚恋兄嫂的一个婢女,为家庭所阻,未能偕合。此婢因此被逐出王家,一度沦为歌妓,后来入观当了道姑。但次回对她的钟情爱恋至于生死不渝。崇祯元年(1628),王妻去世,七年后,诗人已经43岁,终于劝说她脱离道籍,结为夫妇。这首词写于妻子逝世前一年,抒写了哀怨的怀思和对心中人命运的深切关注。
“眼角眉端最传情”。起首四字,正是诗人对当年情恋的甜蜜回忆。《西厢记·张君瑞闹道场》: “虽然是眼角传情,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是所谓“相勾”也。可是残酷的现实将那场美梦彻底粉碎,“才尝欢味便分携”,“浓欢将到转忧危” (《疑雨集》) 。谁能料到,两情终于被迫生分离散。一昔一今,一忆一叹,对照强烈。第二句以反诘写心中的愤感,转捩跌宕,劈空而来。“谁道有这”,连下三个仄字,为下面两平声蓄势,最后接去声“散”,一腔怨愤喷薄而出,感慨极深。“定情帘下”,“诉愁窗畔”,照应首句。既为两情相恋、眉目传情设立了背景(帘下、窗畔),又显示了与恋人感情发展的深度(定情)、偕合的阻难 (诉愁)。由于当时即受阻,如今更抛散,所以“怕向那”,即怕见那帘下定情之处,窗下诉愁之畔。可是,这并非别处,正是自家萧墙之内,又如何避得开?其实,又何止“帘下”、“窗畔”,既然爱情已经发展到可以“定情”,那又何处没有留下他们的足迹呢? 因此,比起“旧地重游”来,那种日见“帘”而夜向“窗”的触景伤怀,更是无时无处不在啮蚀着词人的心灵。如果说上面主要的还是“情语”,所恋的形象还未显明,那么五、六句便是以描写的笔触,将恋人对自己的深情寓托在两个细节之中。词人记起: 她有多少回卸了妆后,垂手低回而思己望己;又有多少回在梦醒之后,轻轻地呼我唤我! 不说自己如何深切地怀恋她,而设想对方思念自己,翻过一层,从对面落笔,情尤深至。七、八句又到眼前,用“猛思量”一领,把思绪从遥远的忆念中拽了回来,想到她此际正在天边地角,不知如何的伤感流泪呢! 元稹《咏月临花》云: “啼珠坠还结。”是说眼泪流了下来又结成了珠。这里用“啼珠溅”,更是鲛人泣珠, 点点飞溅的令人伤心的哀哭。
“欲寄语,加餐饭; 难嘱咐,鱼和雁。”换头处三言四句,如贯珠落盘,字字响彻。古诗:“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想到她远在天涯,沉哀泪溅,所以拟托人捎个信,一方面劝慰于她,同时又表达自己积郁多年的相思之苦。杜甫《寄高三十五詹事适》云: “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相看过半百,不寄一行书。” 化用杜句,也暗寓有情人未有所寄之意。但是,今非昔比,人自成单,即使有鱼、雁可凭,却又如何寄得?“欲寄”、“难嘱”,相映对照,写出了欲寄不得,欲罢不能的痛苦矛盾心情。陆放翁《钗头凤》云“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有似于此。因此紧接着进一步抒写心中的恨事和相思。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 “隔云山牵挽”,既以形象的笔触,喻两情暌隔如云山之阻,又寓含旧恨新愁如天空中高耸的云层,奔腾翻滚,千重万叠,把无穷的思念、郁结的情怀作了淋漓的渲泄。更妙在作者将两个意象串在同一个句子中: 一方面是云山阻隔,千叠万叠; 一方面叉用“牵挽”二字,道出心中一缕情丝早已飞渡千重云层,归依伊处。何逊《夜梦故人》: “相思不可寄,直在寸心中。”李商隐《柳》诗:“如丝如线正牵恨。” “隔云山牵挽,寸心如线”,直把相思之苦推上了感情的最高峰。“长愁”、“善病”两句又是忆旧,作法与上片“几度”、“无端”相同,也是翻过一步,从对方写来,回忆心中人因无望的相思所外化的“多愁多病身”。最后与上片末二句相照应,也是回到眼前,想到她面容憔悴地离开自己,怎么过得惯、过得下去呢?显示作者对抛散后情人命运的深切关注。
这首词在艺术手法上很有特色。词人将心中的忆念同所恋形象的描绘结合起来,又抒情,又描写,景语和情语达到了和谐的统一。对所恋形象的塑造,采取步步逼肖的手法 。先是“眼角相勾”,然后设立背景;再是垂手望思、梦觉低唤两个细节; 最后在春月卧病、花前叹愁中完成了一位美丽多情、长愁善感的少女形象的塑造。陈廷焯在《词则》中评这首词说:“次回《疑雨集》钩魂摄魄,极尽 ‘香奁’ 能事,真诗中之妖也……如此篇亦可谓凄丽矣。”所谓“凄丽”,其“凄”在恋情之真,受阻之重,故思之也深,忆之也苦; 其“丽”则在抒情对象形象的捕捉,通过细节的描绘,表现她心中的执着爱恋,显示出青年男女追求真正爱情的人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