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哨遍》原文赏析
黄叶半林,黄菊半篱,装点秋如许。莽西风、千里卷平芜。乍登临、江山吴楚。问西塞烟波,东山裙屐,几曾留得南朝住?回首广陵涛,年年只背、芜城斜日归去。带邗沟、流恨满江湖。共酤客、愁心乱樯乌。烂锦韶华,海蜃楼台,画屏歌舞。呼。痛饮张翰,生前杯酒浇黄土。休落龙山帽,金城杨柳谁赋?待飘泊兰成,家山重到,也难写出关河暮。天际雁行斜,知他暝宿,荒芦丛荻何处?渐鸣榔、声断野烟铺。剩一点、渔灯伴星孤。月初弦,轻云低护。柴门归便深掩,无赖是庭梧。萧萧只管、打窗萦砌,不管离人离绪。闲床倦枕漫支吾。怕重阳、满城风雨。
这是一首写秋色、赋秋声、怀古伤今、淋漓酣畅的抒情词。所涉之地,东西括长江中下游几千里;所及之史,上下含两晋南北朝数百年。视野广阔,堪称全景式图画;感慨遥深,俨然多声部乐曲。
上片先用“黄叶半林,黄菊半篱”点出秋色。“莽西风、千里卷平芜”句把读者的视线引得更远了些:秋风劲吹.秋草变衰,简直可以“望尽天涯路”(宋晏殊《蝶恋花》)了。但旋即把观察点集中在“江山吴楚”。“西塞烟波”,说的是东吴的军事。西塞山在今湖北省大冶县东,是三国吴境内的国防要塞。唐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东山裙屐”,说的是东晋的政治。东山在今浙江上虞县西南,名臣谢安尝蓄妓隐居于此,故以“东山裙屐”泛指东晋的“风流人物”。总之,不管地形多险,人物多盛,都不曾“留得南朝住”。这是值得后人深刻反思的。以上由“问”字领起的三句,是表否定的质问,无须作答,故下文三韵一长段转以扬子江潮的永恒反衬六朝历史的短暂。“带邗沟流恨”、“共酤客(即估客、商人)乱愁”者,皆广陵(今江苏扬州)涛也。它“年年只背、芜城斜日归去”,似乎也在为历史的兴亡呜咽。此处江涛,显然是词人感伤情绪的外化。细味之,亦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李煜《虞美人》)意,然变明喻为暗喻,又牵入芜城斜日、酤客邗沟,加倍渲染,自觉精彩纷呈。歇拍处又使无垂不缩之笔,提回南朝:“烂锦韶华,海蜃楼台,画屏歌舞。”谓六代豪华,金迷纸醉,不过象海市蜃楼,顷刻显现,而如今都已不堪回首了。
换头的“呼”是入韵的一字句。就文法而言,它只与“痛饮”二句相关联,但因“呼”张翰,又带出了其他几个历史人物:孟嘉、桓温、庾信。他们都跟“吴楚”、“南朝”有关,因此被一一招来,充当寄托词人感慨的角色。张翰是西晋时吴地人,他“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渭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任诞》)“痛饮”谓此。“龙山落帽”是晋孟嘉的故事。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载,嘉任桓温参军时,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参寮毕集,佐吏并着戎服。风吹嘉帽坠落。温戒左右勿言,以观其举止。嘉初不觉,良久如厕,温命取还之,复命孙盛作文嘲之。成,著嘉坐。嘉还即答,四座嗟叹。“金城杨柳”则事属晋桓温。《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兰成”是庾信的小字。信初仕南朝梁,因奉使西魏,被留不得归。后又仕北周。虽居高位,仍常念南朝,晚年曾作《哀江南赋》,有“日暮途远,人间何世”之语。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云:“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以上一口气连使四事,前两韵大意是说要唤起那嗜酒的张翰,象他那样乘自己还活着,喝它个够,且以酒浇地,预先祭奠自己;不要象孟嘉那样为人属吏,因龙山落帽而遭上官谑弄,也不要象桓温那样多愁善感,见杨柳合抱而自嗟衰老。后一韵是对上文的阐释,所以持此人生态度者,实为“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倘若庾信复生,重到江南,恐怕他也难以写出眼下这关河日暮的萧瑟景象!下文紧接着便写“关河”之“暮”:先写天边雁行,不知它们今夜留宿在哪一处荒凉的芦滩?再写野烟笼罩下的村集,渔人归去,鸣榔声杳,只剩远处一点渔火,伴着天上的孤星。再写新月一钩,低低隐没在薄云间,自己归来,随即就掩上了柴门,准备登床安息;讨厌的是院中梧桐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那声音敲打着窗户,萦绕在台阶畔,硬是不管离人离绪正苦;待要早入梦乡,以对付那漫长的秋夜,只怕重阳满城风雨,搅得人难以成眠呢。及至篇终,我们方才知道,尽管词人故作旷达,其实他并学不了张翰——他的忧患意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驱遣开去的。
周济少有远志,工骑射击刺,通兵法,习经世之学。既蕴蓄不得展,乃翻然悔改,闭户读书。此词编在其《味隽斋词》之末,当是晚年所作。自乾隆至道光年间,清王朝由盛入衰,江河日下,就在词人去世的第二年,便爆发了鸦片战争。因此,本篇满纸秋色、秋声、秋气,极富于象征意义,正是词人忧国情怀的反映。但不落言诠,不露痕迹,达到了词人所自标榜的“有寄托入,无寄托出”的高境。风格沉郁悲凉,允推《味隽斋词》中的艺术杰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