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散汝弼·风流子》原文赏析
三郎年少客,风流梦、绣岭蛊瑶环。看浴酒发春,海棠睡暖;笑波生媚,荔子浆寒。况此际,曲江人不见,偃月事无端。羯鼓数声,打开蜀道;《霓裳》一曲,舞破潼关。马嵬西去路,愁来无会处,但泪满关山。赖有紫囊来进,锦袜传看。叹玉笛声沉,楼头月下;金钗信杳,天上人间。几度秋风渭水,落叶长安。
唐玄宗李隆基,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风流天子”。仆散汝弼这首《风流子》,就是以他与杨贵妃之间的关系为题材的词作。本词在思想内容方面虽然并未超出一般咏史怀古诗词的范畴,大抵兼有引古鉴今与沧海桑田的感讽、感慨,但在写法上却是别有特色,读来耳目一新,发人深思。
这种特色主要表现在大量运用隐括手法,融入了较多典故及唐人诗句。本来前人诗作及野史中对唐玄宗、杨贵妃故事的记载、吟咏就很多,词人对于这些语言材料,有的是点化运用,有的是统摄其意,另铸新辞,这就大大增加了词的容量,显得充实而又凝炼,用极为省俭的笔墨写出了一场重大的历史事变,给人以回味无尽的感觉。
上片一开始,就借用了《唐诗纪事》里郑嵎《津阳门》诗“三郎紫笛弄烟月”中对李隆基的称呼,将玄宗叫作“三郎”,这不仅因为玄宗是睿宗的第三子,宫中呼为“三郎”,而且与以下的“年少客”、“风流梦”等字面相吻合。其实,据《杨太真外传》:开元二十八年(740)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宫。此时玄宗已经五十五岁,到天宝四载(745)七月正式册封杨氏为贵妃时已经六十岁,早就不是“年少客”了。这里之所以这样写,是暗含讽刺,意谓玄宗本该勤于政事,但却老发少心,在东、西绣岭簇拥着的华清宫中,沉迷女色,醉而不醒,做着一场风流之梦。这里的“瑶环”二字,泛指女子,特指杨贵妃,因杨贵妃小字玉环。这三句乍看起来,字面似乎显得轻俏,但仔细咀嚼,却意蕴深沉,感慨无穷,它十分委婉含蓄地揭露了唐玄宗沉湎酒色的荒淫和迷色误国的昏庸,寄寓着强烈的慨叹之意。特别是一个“梦”字,暗含着人世无常、往事皆空的感叹,为本词奠定了悲剧基调,有着统摄全词的纲领性作用。
紧接着,作者用“看”字领起四句,写出了杨贵妃的娇媚和玄宗对她的极端宠爱。“浴酒发春,海棠睡暖”,使用了《长恨歌传》和《杨太真外传》中的故事。陈鸿《长恨歌传》:玄宗在华清宫得到杨玉环后,即“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胜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此为“浴”字所本。据《冷斋夜话》卷一引《太真外传》云:“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按:今本《杨太真外传》无此记载,但《冷斋夜话》必有所本,或今本佚。)此是“酒”字的由来。且“海棠睡暖”亦暗用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笑波生媚”,是点化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而来。“荔子浆寒”,又用了《新唐书》杨贵妃本传中的记载:“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并且包含着杜牧《过华清宫》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之意。作者或使事用典,或点化成句,都恰到好处,不着痕迹,把玄宗和杨贵妃醉生梦死、寻欢作乐、荒淫无度的情态,写得淋漓尽致。
“况此际”之后,词意又推进了一层。“曲江人不见,偃月事无端”,是说贤相张九龄已经远谪外地,而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趁机欺上专权。据《新唐书·张九龄传》,张是广东韶州曲江人,人称张曲江。他在任职宰相期间,已经清楚地看出安禄山怀有反意,说:“禄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诛之,以绝后患。”但玄宗执意不从,姑息养奸。又据《资治通鉴》:张九龄以直言敢谏著名,遇事无细大皆与玄宗力争,多次使玄宗深为恼怒。而中书令李林甫却“城府深密,人莫窥其际。好以甘言啗人,而阴中伤之,不露辞色”。李林甫巧伺上意,日夜谗毁张九龄于上,玄宗终于听信谗言,罢去了张九龄的宰相,贬为荆州刺史,远离京城,拔去了这颗眼中钉。于是,李林甫取而代之,自专大权。据《新唐书·李林甫传》,他家有堂似偃月形,号“月堂”,常常在此阴谋策划陷害人,若喜而出,受害者一定要全家遭殃,不少人因此无缘无故地横遭灾祸。“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资治通鉴》语)。此时,玄宗和杨贵妃更加放心地恣情享乐,毫无顾忌,使得国事日见危殆。因此,上片最后四句就以互文见义的手法,写出了李、杨纵情声色的直接后果。据《杨太真外传》,玄宗好打羯鼓。羯鼓是一种打击乐器,据《羯鼓录》,其制“如漆桶,下以小牙床承之,击用两杖”,故又名“两杖鼓”。《霓裳》即《霓裳羽衣曲》,杨贵妃善舞此曲。他们一面翩翩起舞,一面击鼓助兴,真是好不热闹,好不快活。然而,正如杜牧所说:“《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过华清宫》)就在他们纵情欢乐之际,安禄山于天宝十四载(755)在范阳起兵反叛,次年攻破长安的东路,要塞潼关,直逼京城,玄宗仓皇西走,逃窜巴蜀。从“浴酒发春”到“舞破潼关”,这是多么翻天覆地的巨变,中间有着多少起伏曲折,然而,作者有选择地借用典故,将复杂的重大历史事件写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既精炼而又形象,既简明而又曲折,作者手中之笔,真有举重若轻的作用。
过片以“马嵬西去路”一句,虚写或带过了杨贵妃之死,只是点出了她被缢和埋葬的地点马嵬驿,十分简约而明了。以下落实到玄宗的悲伤悼念,《长恨歌》有“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等描写,极为细腻;此词则云“愁来无会处,但泪满关山”,转作简劲,是师其意不师其辞。据《杨太真外传》:至德二年(757)收复长安,玄宗从成都回来,密令中官将杨贵妃遗体“潜移葬之他所。妃之初瘗,以紫褥裹之。及移葬,肌肤已消释矣,胸前犹有锦香囊在焉。中官葬毕以献,上皇置之怀袖。又令画工写妃形于别殿,朝夕视之而欷歔焉。”又,“妃子死日,马嵬媪得锦袎袜一只,相传过客一玩百钱,前后获钱无数。”故云:“赖有紫囊来进,锦袜传看。”“赖有”二字,辞若慰藉,实有深悲,故紧接以“叹”字领起“玉笛声沉,楼头月下;金钗信杳,天上人间”。玄宗素善吹笛,据《杨太真外传》说:玄宗回长安后,“夜阑,登勤政楼,凭栏南望,烟月满目”,与杨贵妃的侍者红桃歌贵妃所作的《凉州词》,“上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曲罢相视,无不掩泣”。在无穷无尽的思念之中,玄宗命方士到海上仙山去寻找杨贵妃的魂魄和他们当初定情时的“金钗钿合”,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传说,都在“虚无缥缈”之中,天上人间,终难相会,只落得“此恨绵绵无绝期”(事见《长恨歌》和《长恨歌传》)。到此,一片凄凉悲痛之意,充溢字里行间。“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诗),当初极度的声色之乐,恍如昨日之梦,到哪里寻觅?而昏庸误国的惨痛,已经铸成了眼前的严酷事实,真是追悔莫及了!这里,作者寄慨遥深,对“安史之乱”的历史经验作了高度的概括和总结。
在诗词中,大量使用典故和前人诗句,即很可能造成堆垛和“掉书袋”的毛病,但是我们读此词时,却并没有这种“獭祭鱼”式的感觉,而只觉得一气流转,浑然天成。它成功的重要原因,就是以李、杨关系为一条线索,将有关的典故、诗句认真剪裁,次第贯穿起来,显得井然有序,不枝不蔓。另外在词句的衔接上,用了一些领字和虚词,使得转接自然,天衣无缝。这样,就把用典与抒情融为一片,丝毫不露雕琢的痕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末尾归结到“几度秋风渭水,落叶长安”,扫空前事,与篇首“风流梦”遥遥呼应,大有物是人非,千古如斯的迷惘与感慨。这两句本出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与玄宗、杨妃故事了无关涉,但词中用作结尾,以景结情,却增添了许多萧瑟凄凉之意,造成一种深远迷茫的境界,将玄宗重色误国的哀痛与宇宙人世的变迁结合起来,感喟最为深沉,可称创用。这首词称之“绝唱”,或许有些过誉,但为游人一时传诵,却是颇有缘由的。